那一锅熬废的、焦黑粘稠的苹果酱,以及手指上灼热刺痛的燎泡,像一盆掺着冰碴的冷水,狠狠浇在林晓燕被外汇券和订单炙烤得滚烫的神经上。她颓然坐倒在狼藉的地面,甚至没有力气去理会满地的黏腻和空气中呛人的焦糊味。周奶奶无奈的叹息在耳边回响,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触摸到了“极限”这个词的轮廓——她这间蜗居一角的小作坊,连同她自己的精力,都已经绷到了断裂的边缘。
产能的瓶颈,如同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横亘在她面前,嘲笑着她所有试图跨越的努力。一个人,一双手,一套简陋到寒酸的工具,面对这些源源不断、要求愈发刁钻的订单,无论她如何拼命压榨自己,如何将睡眠时间压缩到极致,混乱、错误与质量的起伏不定,都如同跗骨之蛆,无法摆脱。每一次失误,不仅是金钱上的损失,更是对她刚刚积累起的那点微弱信誉的无情消耗。
“晓燕姐,咱们…咱们缓缓吧,别接那么多了…” 娟子蹲下身,递过来一块浸了凉水的毛巾,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心疼。看着晓燕苍白憔悴的脸色和眼底深重的青黑,她只觉得鼻子发酸。
晓燕默默接过毛巾,敷在火辣辣的手指上,那一点冰凉暂时压下了皮肉的痛楚,却无法缓解内心的焦灼。推掉订单?说得轻巧。那意味着放弃好不容易打开的局面,退回到菜市场那个无人问津的角落,继续守着几瓶酱料,过着看不到明天的日子。她不甘心,一万个不甘心。
“可是…那些外汇券…那些机会…” 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在沙漠中跋涉了太久。
“丫头啊,” 周奶奶轻轻拍着她的背,语气温和却字字沉重,“外汇券是好看,全国粮票是实在,可身子骨是根本。你这么没日没夜地熬,铁打的人也受不住。钱是赚不完的,可人要是累垮了,就什么都没了。”
这些道理,她何尝不明白。只是,明白道理和找到出路,是两回事。扩大生产?像一个真正的“厂”那样?念头刚起,就被更沉重的现实压了下去——更大的场地,像样的设备,哪怕只是多一两个帮手…哪一样不需要真金白银的投入?她攒下的那点钱,在真正的开销面前,渺小得可怜。更何况,请人?配方怎么办?那是母亲留下的,是她最后的依仗和不能触碰的底线。
就在她蜷缩在失败的废墟里,被迷茫和无力感层层包裹,几乎窒息的时候,那个总是在暗处给予关键指引的力量,再次悄然显现。
第二天清晨,她在门缝边发现了一个用旧报纸仔细包好的包裹。解开细绳,里面是几本纸张泛黄、边角卷曲的旧杂志——《中国食品》、《食品科技》。她疑惑地翻开,发现里面一些关于小型食品工坊管理、成本控制,乃至简易食品机械原理示意图的文章,被人用铅笔细心地划出了线。而在杂志最上面,是一张裁剪下来的、带着明显折痕的报纸片段,标题赫然是《本市发出首批个体工商业营业执照》,日期是不久前。那篇报道,被人用红笔,郑重地圈了出来。
个体工商户营业执照?
这八个字,像一道撕裂厚重云层的闪电,瞬间照亮了她混沌的脑海!
如果…如果她能拿到这张执照,是不是意味着,“林记”就不再是躲藏在居民区里、见不得光的地下作坊,而是一个被官方承认、可以正大光明经营的“个体户”?
有了这个名分,她是不是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去寻找合适的场地?有没有可能,去尝试申请那些听说过的、针对个体的低息贷款?甚至…可以谨慎地雇佣一两个信得过的帮手?(最核心的酱料配方,必须,也只能掌握在自己手里!)
这个想法让她冰冷的手指重新有了温度,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起来。她像是被困在暗礁中许久的小船,终于望见了一缕从峡湾透出的微光,虽然遥远,却清晰地指向了一个可能的方向。
她紧紧攥着那张报纸,几乎是跑着去找王主任。
王主任听完她的想法,眼睛先是一瞪,随即猛地一拍大腿,响声清脆:“营业执照!对啊!咱们怎么早没想到这条路!这是光明正大的阳关道!” 她比晓燕更加激动,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你等着!我这就去街道和工商所给你问个明白!需要啥材料,咱们一样样准备!必须按政策把这事情办成了!”
王主任的行动力毋庸置疑,消息很快带了回来。申请个体营业执照,门槛不低:需要固定的、符合相关规定的经营场所(明确指出居民住宅不行),需要一定的资金证明,需要明确的经营范围说明,手续繁琐,审核严格。
“尤其是你这做入口吃食的,要求更是严上加严!” 王主任皱着眉,手指点着桌面,“街道这边,我可以想办法给你出证明,担保你是我们重点扶持的创业典型,妇女自强的榜样。但这场地,是个硬骨头!你上哪儿去找符合要求、租金又便宜的地方?”
场地。这硬邦邦的两个字,像一堵墙,再次堵在了刚刚出现的希望之路前。符合食品加工要求的、临街的铺面?那租金对她而言,无异于天文数字。
刚刚燃起的火苗,似乎又要被现实的冷风吹熄。
晓燕心事重重地回到菜市场,连摆弄酱瓶的动作都透着无力。旁边,卖活禽的张婶难得没有阴阳怪气,斜眼瞥了她半晌,一边利索地给鸡褪毛,一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她听:“愁眉苦脸的,听说你想支个大摊子?找不着地方?”
晓燕无精打采地嗯了一声。
张婶嗤笑一声,手下不停:“市场后头,靠围墙那排破平房,瞧见没?早些年当仓库用的,荒废得都快塌了。听说管理所想租出去,便宜是便宜到家了,可那破地方,没水没电,屋顶漏得跟筛子似的,谁看得上眼?”
市场后面的废弃仓库?
晓燕的心猛地一跳!她几乎是立刻转身,直奔市场管理办公室。
办公室里,那个总是戴着套袖、眯着眼睛看报纸的老头,听完晓燕磕磕巴巴的询问,推了推滑到鼻尖的老花镜,慢悠悠地说:“哦,那排破房子啊…是有这么回事。空着也是空着,所里是想租出去,换几个修缮费。一个月…十块钱,不要押金。” 他抬起眼皮,浑浊却锐利的目光扫过晓燕,“但丑话说前头,那房子,漏雨漏风是常态,没电没水,你得自己想办法收拾,通水电也得你自己去跑,所里一概不管。而且,” 他加重了语气,“只能当仓库用,原则上,不能动明火!记住了?”
十块钱!不要押金!尽管条件苛刻得如同刁难,但这价格无疑是绝望中的一根稻草!不能明火?她可以用电炉、用蜂窝煤炉子替代!(如果能成功通电的话)
晓燕几乎要立刻答应下来。但残存的理智拉住了她——自己收拾?通水电?这背后的花费和精力,同样是一个无底洞。她一个人,绝对无法完成。
她想到了赵大军那股蛮干的力气,想到了郑工那些看似不切实际却或许有用的“设计”,甚至…想到了陈默那总是能切中要害的冷静和建议。
当晚,她先找到了赵大军。
赵大军一听,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啥?你要租那‘鬼见愁’?妹子你没事吧?那地方晚上野猫都不乐意去!又破又偏,比你这儿能强到哪儿去?”
但等晓燕结结巴巴地解释完关于营业执照和未来发展的构想,赵大军摸着下巴上的胡茬,琢磨了好一会儿,猛地又是一拍大腿(这动作颇具传染性):“成!听起来是条路子!哥们儿挺你!力气活包在我身上!我去喊几个兄弟,帮你把那破地方拾掇出来!通水电?小事…小事一桩!我…我找我二舅他邻居家的女婿问问,他好像懂这个!”
接着,她硬着头皮敲响了郑工家的门。
郑工一听“旧仓库改造”和“生产效率优化”,眼镜片后的眼睛瞬间亮得像探照灯,立刻拿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和铅笔,一边听一边飞快地画了起来:“旧仓库?具体尺寸?承重结构如何?采光通风条件?照明布线必须科学规划!排水系统也要重新设计!我可以为你设计一个符合人体工学的流水作业台,优化工作动线,至少提升百分之三十的效率…”
晓燕听得云里雾里,但看到他如此投入,心中稍安。
最后,她在院子门口,等到了下班归来的陈默。
她深吸一口气,尽可能清晰地把自己的计划、租下的仓库以及面临的困难说了出来,心跳快得像是要蹦出嗓子眼。
陈默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直到她说完,才沉吟着开口,问题依旧直接而冷静:“投入和风险,都仔细考虑过了吗?即使场地解决了,申请执照需要时间,购置基础设备需要钱,如果未来雇佣人手,管理也是问题。更重要的是,规模扩大后,你的产品,能否支撑起相应的市场?”
他的问题像一把精准的尺子,丈量着理想的边界。晓燕握紧了手心,迎上他的目光,眼神里是破釜沉舟的坚定:“我想好了。不能再退回原地。困难我知道很多,但…这是目前唯一能看到的路。我想试试。”
陈默凝视了她片刻,那目光似乎能穿透她强装的镇定,看到深处的决心。他几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水电改造,我认识可靠的人,可以帮你问问。安全规范是首要,不能马虎。”
这近乎承诺的回应,让晓燕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一半。她连声道谢,声音里带着哽咽。
带着这些或热情、或理性、或略显天马行空的支援,晓燕的决心前所未有的坚定。她几乎掏空了所有的积蓄,咬着牙,与市场管理所签下了那份条件苛刻的租赁协议。
接下来的日子,“林记”的生产彻底暂停,所有人力和物力,都投入到了那间破败仓库的改造中。
那场面,堪称一场混乱而充满生机的战役。
赵大军果然叫来了几个讲义气的哥们儿,负责清理堆积如山的垃圾、搬运沉重的废弃建材、爬上摇摇欲坠的屋顶修补瓦片、安装新的窗框。这群年轻人吵吵嚷嚷,汗流浃背,弄得浑身是土,却硬是靠着一股蛮力,让仓库初具雏形。
郑工则拿着他的设计图纸和卷尺,在现场充当“总工程师”,不断指出哪里需要加固,哪里可以开设通风口,照明线路应该如何走线才最合理,经常与讲究“干就完了”的赵大军一行人争论得面红耳赤。
王主任时不时以“官方代表”的身份前来视察,带来几句街道的“精神鼓励”,并负责与市场管理处沟通协调通水电所需的种种盖章手续。
陈默找来的那位话不多、手法却极利落的电工师傅也来了,他看着那老化混乱的原始线路直摇头,但在陈默的协助下,还是拿出了一套稳妥的改造方案。
晓燕和娟子则成了最忙碌的后勤保障,烧水、做饭、采购材料、打扫清理边角,忙得脚不沾地。
连周奶奶,也时常提着一壶熬好的绿豆汤或者菊花茶过来,给这群忙碌的年轻人降暑解乏。
那间原本死气沉沉、被遗忘的废弃仓库,在众人的汗水与努力下,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颓败,焕发出新的生机。墙壁被粉刷得雪白,破损的窗户换上了明亮的玻璃,虽然依旧简陋,但至少坚固、干净,初步具备了“生产车间”的模样。
晓燕看着这一切,胸腔里被一种混杂着感激、希望和憧憬的饱满情绪填满。她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并非孤身一人。
然而,就在改造工程接近尾声,准备正式提交营业执照申请材料的关键时刻,一个她最不愿见到、也最为恐惧的麻烦,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精准地找上了门。
这天下午,孙秀英不知从哪个渠道听闻了晓燕“租了大仓库、要当大老板”的风声,竟然直接领着林小宝,一路气势汹汹地打听着,找到了菜市场后面这片喧闹的工地!
她站在仓库门口,看着里面热火朝天的施工场面,看着晓燕居然在“指挥”这么多人(在她眼中便是如此),积压已久的怒火、猜忌和掌控欲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
“好你个林晓燕!翅膀硬了!偷偷摸摸搞这么大阵仗!租仓库?开工厂?你这是要上天啊!我说怎么这么久没往家里拿钱,原来是把钱都填到这无底洞里来了!你眼里还有没有这个家?!还有没有我这个妈?!”
她尖厉刺耳的声音,像一把生锈的锯子,瞬间割裂了工地上所有的喧嚣。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愕然转头,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门口那个因愤怒而面容扭曲的中年女人。
晓燕脸上的血色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连呼吸都停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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