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知行离开后的头几天,林晓燕觉得日子仿佛被抽走了一根主心骨,空落落的。办公室安静得能听见墙上老式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车间里机器的轰鸣也似乎比往常更显单调。她坐在办公桌前,目光不自觉地飘向窗外那条他常来的小路,直到意识到自己的失神,才猛地收回视线,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报表上。
她强迫自己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工作中。检验室的筹建进入了关键阶段,沈静和苏教授筛选出的设备清单需要她最终拍板,每一笔开销都要精打细算;新包装的设计稿已经出了第三版,方芸找来的年轻设计师想法大胆,用了更鲜亮的色彩和更现代的线条,晓燕看着,总觉得少了点“林记”该有的温润底蕴,需要反复沟通;尝试接触省城百货公司的过程也并不顺利,对方采购科长的态度不冷不热,递过去的产品介绍如同石沉大海。
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倒也填满了白天的时间。只是到了傍晚,当喧嚣渐息,那种无形的空旷感便会再次袭来。她会独自在厂区里走一走,看着暮色中静默的厂房,想起他在这里时,两人并肩讨论问题,或是仅仅安静地站一会儿的光景。南方的风,似乎真的与北方不同。它裹挟着海洋的湿咸气息,带着特区建设工地上飞扬的尘土和昼夜不息的喧嚣,也带来了顾知行抵达后的第一封平安信。
信是寄到厂里的,牛皮纸信封,上面是顾知行干净利落的钢笔字,落款是“广州”。晓燕拆信时,指尖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信的内容很简洁,报了平安,说了行程紧凑,寥寥数语描述了南方城市扑面而来的热浪和高楼林立的崭新面貌。“此处街道宽阔,车流如织,与内地城市气象迥异。”他这样写道。信的末尾,他笔锋一转,回到正题:“所见企业,多锐意进取,管理方式与理念颇为新颖,尤其注重品牌塑造与市场反应速度,颇受启发。望厂中诸事顺遂,勿念。”
公事公办的语气,符合他一贯的风格。可晓燕反复看了几遍,目光在那句“勿念”上停留了许久。她几乎能想象出他写下这两个字时,微微蹙眉斟酌的神情。她将信纸按原有的折痕仔细折好,拉开抽屉,放进那个装着父母旧照片和陈默遗物的小布包旁边。那空落落的心,好像被这薄薄的几页纸稍稍填满,踏实了一点。
几天后,第二封信到了。这次,信封比上次略厚。晓燕拿着信,没有立刻拆开,指尖在信封上摩挲了片刻,仿佛能感受到千里之外传递而来的温度。信的内容果然厚实了些。他不再仅仅描述宏观景象,而是开始分享一些具体的、生动的细节。
他提到参观了蛇口的一家港资饼干厂,“生产线几乎不见人影,从投料到包装,一气呵成,效率惊人。其品控之严格,近乎苛刻,每一批原料、半成品皆有详尽数据记录,值得深思。”他也去了一个由几位年轻大学生创办的、主打“天然、无添加”概念的零食品牌工作室,“规模不大,活力十足。其包装设计极富巧思,营销手段亦十分灵活,善于利用新兴的校园渠道和口碑传播,令人耳目一新。”
更让晓燕心动的是,他信中提到,在一个隐匿于老城区骑楼下的传统茶餐厅里,尝到了一种改良过的菠萝包。“外表酥皮层次分明,入口即化,内里却意外地柔软,带一丝若有若无的咸蛋黄香气,口感奇妙。”他在信纸的空白处,用钢笔简单勾勒了那菠萝包的形状,旁边用细小的字标注着:“观其酥皮开裂形态,似与吾等开花酥异曲同工,然工艺或有不同,或可借鉴?”
信纸的末尾,他依旧写得克制,但笔触间似乎多了几分感慨:“南方风气开放,信息流通极快,新技术、新观念层出不穷。身处此地,深感内地企业若想不被时代洪流抛下,亟需打破窠臼,拓宽视野。一切安好,勿需挂虑。岭南暑热犹盛,北方想必已渐有秋意,望你亦保重身体,诸事不必过于操切。”
晓燕看着那略显潦草却无比生动的草图和充满洞见的文字,仿佛能透过纸背,看到他风尘仆仆地穿梭于各个工厂、会议室之间,看到他利用休息时间,伏在宾馆略显简陋的书桌上,就着台灯,认真记录、思考,并将他认为对“林记”有用的信息细心摘录下来的样子。一股暖流混着酸涩,悄然涌上鼻尖。
她拿着信,立刻去了车间,找到正在指导学徒的李师傅和核对数据的沈静。她将顾知行信中关于自动化生产线的描述说给沈静听,又将那张菠萝包的草图递给李师傅看。
李师傅对那“不见人影”的自动化生产线依旧嗤之以鼻,哼了一声:“机器冷冰冰,能做得出有感情的点心?花里胡哨!”但当他接过那张草图,掏出随身带着的老花镜,凑在灯光下仔细端详时,眉头却慢慢锁紧,又缓缓舒开,手指在图纸上那代表酥皮层次的线条上虚划着,嘴里喃喃自语:“这开裂的纹路……这层次……有点意思,像是用了不一样的起酥油,或者烤制温度有讲究……”
沈静则对信中提到的严格品控流程和新颖的营销理念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她追着晓燕问了许多细节,特别是关于数据记录和口碑传播的部分,眼神闪闪发亮:“顾教授提供的这些信息太有价值了,这为我们建立检验室和后续的品牌推广提供了很好的思路!”
三个人就着车间里弥漫的面粉香和隐约的机器余温,讨论了小半个下午。晓燕发现,即使顾知行人远在千里之外,他的思想和见识,他所带来的这股“南方的风”,依然能跨越山河,给略显沉闷的“林记”注入新的活力和激荡。他像一座桥,连接着内地与沿海,传统与创新。
她回到办公室,窗外已是夕阳西沉。铺开崭新的信纸,她准备回信。笔尖悬在纸面上方,一时却不知该从何写起。写厂里一切都好,显得过于平淡,也非实情;写遇到的困难和压力,诸如省城百货公司的冷遇、资金周转的细微窘迫,又怕他远在南方,公务繁忙,还要为此徒增挂念。
最终,她选择了如实记述。她写了李师傅对着那张菠萝包草图琢磨了半晌,最后憋出一句“等他回来,非得问问这酥皮是咋弄的”;写了沈静如何将他信中关于品控的只言片语,迅速整合进正在修订的流程手册里;也轻描淡写地提了方芸在联系省城市场时遇到的一点小波折,以及她们正准备调整策略,先从一些小的、特色的土特产商店入手。笔调尽量轻松,像朋友间絮絮叨叨的闲聊,分享着彼此生活里的细碎片段。
在信的结尾,她犹豫再三,墨水在笔尖凝聚,终于落下:“南方暑热蒸郁,闻之已久,望善自珍摄,勿贪凉饮冷。厂中诸事,虽繁冗,然稳步推进,一切有我,勿以为念。”
“一切有我”四个字,她写得格外缓慢而用力,墨水微微洇开,仿佛倾注了某种决心。这不仅仅是一句宽慰,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宣告,宣告着她足以独当一面,也宣告着她愿意承担这份等待与守候。
将信纸仔细叠好,封入信封,贴上邮票。第二天一早,她亲自将信投进了厂门口那个墨绿色的邮筒。听着那一声轻微的落响,心仿佛也随着那封信,踏上了南下的旅程。
等待回信的日子,又变得有些漫长而具体。天气依旧炎热,但早晚的风里,确实开始带上了一丝立秋前的、爽利的凉意。厂区角落里那几棵老桂花树,枝桠间悄悄冒出了米粒大小的、嫩黄的花苞,若有若无的清香开始潜藏在空气里。
这天傍晚,晓燕加完班,独自一人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夕阳将她的影子在水泥地上拉得很长。路过厂区那排有些斑驳的宣传栏时,她停下脚步。玻璃橱窗里,还贴着几个月前省报关于“林记”的那篇《“良心豆”与“骗子局”》的报道,报纸已经泛黄,边角卷曲。
她静静地站着,目光掠过那些熟悉的铅字,脑海里浮现的,却是这大半年走过的惊心动魄的路程。被骗的绝望,员工的离散,独自支撑的艰难,以及那个总是在她最需要时,带着温和目光与切实帮助,悄然出现的的身影。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历经坎坷后的酸楚,有绝处逢生的感激,还有一种连她自己都不敢细细分辨的、隐秘而坚定的依恋。
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悠长而苍凉,划破傍晚的宁静。不知道是不是南下的那一列,也不知道那列车上,是否载着他即将归来的讯息。晓燕抬起头,望着被晚霞染成瑰丽锦缎的天际,心里默默计算着他信中所提的归期。
南方的风,带来了灼热的气息、崭新的观念和遥远的思念。北方的信,则承载着朴素的日常、扎实的进展和悄然生长的、沉甸甸的期盼。一南一北,书信往来间,空间的距离没有拉远彼此,反而让某种早已埋藏的情感,在时空的发酵与沉淀中,轮廓变得愈发清晰,分量也愈发沉实。
她转过身,步履沉稳地走向那扇亮着温暖灯光的宿舍门。身影在暮色中,被勾勒得异常清晰而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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