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素材回放完后，大家散去，纪槐序在房间门口被导演叫住。
“纪老师。”导演表情有点为难。
“刚才听回放，我们发现秦老师那段……最后那声回应，音叉的声音录入得有点太轻了，后期可能效果不够。
你看……方不方便和秦老师一起，单独补录一下那个环境的互动？就几句引导和那个音叉声就好。”
纪槐序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住了。
还要……再单独面对他一次，重现那一刻的情绪？
“导演，那段既然效果不好，不如就不要了…”他试图寻找推脱的借口，声音有些发紧。
“就几分钟，纪老师。”
导演双手合十，态度恳切。
“主要是秦老师那个音叉的回应对你们这段情绪很重要，轻了太可惜。而且环境声我们后期不太好单独模拟。帮帮忙？”
话已至此，再拒绝就显得过于矫情了。
纪槐序抿紧了唇，余光瞥见秦峪也正看向这边，脸上没什么表情，似乎对此并无异议。
“……好吧。”他最终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感觉喉咙发干。
补录安排在了晚饭后，地点依旧在那棵老槐树下。
夜幕低垂，节目组只打了几盏柔和的补光灯，将两人的身影笼罩在一片昏黄的光晕中。
比起白天的公开录制，更添了几分私密，和一丝令人无所适从的压迫感。
设备再次开启，导演在远处比了个手势。
纪槐序坐在椅子上，感觉比白天更加僵硬。
那些干巴巴的台词此刻像鱼刺一样卡在喉咙里。
他深吸一口气，几乎是机械地重复：
“……有些东西，丢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就像……就像…”
话语在这里卡住，那份沉重的失落感却比白天更加清晰地漫上心头，堵得他呼吸困难。
他垂着眼，等待着自己话语结束后，那声计划中的、清越的音叉声。
然而，对面却是一片沉默。
纪槐序有些诧异地抬眼。
只见秦峪并没有拿着音叉。
他只是看着他，在昏黄的灯光下，那双桃花眼深邃得不见底，里面翻涌着某种纪槐序看不懂的、极其复杂的情绪。
那不再是白天录制时那种收敛的、专注的平静，而是一种……近乎沉重的凝望。
在纪槐序错愕的目光中，秦峪薄唇微启，声音低沉而缓慢，打破了他自己“只听不说”的承诺，也彻底偏离了补录的剧本：
“不会找不回来的。”
他的话清晰地透过麦克风传入录音设备，也重重地砸在纪槐序的心上。
纪槐序猛地睁大了眼睛，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
他下意识地想反驳，想提醒他这是在录制，别在这里胡说八道。
但秦峪没有给他机会。
他的目光依旧牢牢锁着纪槐序，语气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甚至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笃定：
“只是会变成别的样子。”
他顿了顿，仿佛在斟酌词句，声音放得更缓，却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就像溪流撞上石头，会变成水花和声音。它们没丢，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
这不是敷衍的同情，也不是礼貌的尴尬。
这是……一种笨拙却真诚的理解和安慰。
他听懂了，听懂了纪槐序未尽之语里那份对失去的健康、才华、乃至整个人生轨迹的巨大遗憾和哀悼。
纪槐序彻底呆住了，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胀得厉害。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所有的尖刻、所有的防备，在这一刻土崩瓦解，露出内里最脆弱的震惊和无措。
灯光下，他的脸色苍白得透明，眼眶却不受控制地迅速泛红。
秦峪说完，似乎也意识到自己逾矩了。
他猛地抿住唇，移开视线，表情重新变得有些紧绷和不自然，甚至下意识地抬手蹭了一下鼻尖，像是要掩饰什么。
远处监控的导演也愣住了，随即脸上露出狂喜的表情，对着对讲机激动地低语：
“别停！收音别停！太好了！这才是真正的东西！”
但现场的两人已经无暇他顾。
纪槐序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石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他看也没看秦峪，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快步朝着民宿的方向走去，背影仓促又狼狈。
秦峪没有追上去。
他只是站在原地，看着纪槐序逃离的背影。
昏黄的灯光将他身影拉得很长，显得有些孤寂。
他抬手，有些烦躁地扒了一下头发，最终只是沉沉地叹了口气。
补录以这样一种完全出乎意料的方式结束了。
纪槐序冲回房间，反手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剧烈地喘息，心跳如同擂鼓。
秦峪那句“只是会变成别的样子”如同魔音灌耳，在他脑海里反复回荡，每一个字都清晰得残忍。
他从未想过，第一个……或许也是唯一一个，如此直白地戳破他深藏心底那份巨大失落与不甘，并给出这样一种解读的人，竟然会是秦峪。
这不是他预想中的任何一种反应。
不是怜悯，不是尴尬，不是敷衍。
而是一种深切的、甚至带着某种力量的看见和理解。
这比任何嘲讽都更让他慌乱。
胃部又开始隐隐作痛，但更强烈的是一种无处宣泄的酸胀感，堵塞在喉咙和心口。
他抬手捂住眼睛，指尖冰凉，却压不住眼眶里汹涌的热意。
纪槐序死死咬住下唇，不允许自己发出任何声音，只有肩膀无法抑制地轻轻颤抖。
而秦峪，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工作人员开始收拾设备，才慢慢踱步离开。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是一片翻江倒海。
他知道，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再也收不回来了。
他们之间那维持了十年的、扭曲而“安全”的平衡，从他说出那句话开始，就已经被彻底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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