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正浓，清河县县政府家属院的书房里，灯火通明。
刘建民的声音透过听筒，像一缕温和的春风，拂过电话线，抵达了青云镇赵建林家的客厅。
“喂，建林书记啊，这么晚了，还没休息吧？”
赵建林刚洗完澡，正穿着丝绸睡衣，坐在沙发上看着晚间新闻，听到电话里传来县委办刘主任的声音，他立刻按下了电视的静音键，从沙发上坐直了身体。
“刘主任，您好您好！没呢，刚看会儿新闻。您这么晚还没休息，真是辛苦了。”赵建林的声音里透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与热情。
“嗨，瞎忙呗。”刘建民在电话那头轻笑一声，语气随意得像是邻里间的闲聊，“钱书记前两天开会还说，乡镇的同志们是咱们全县发展的基石，日晒雨淋的，不容易。叮嘱我们办公室，一定要多关心，多爱护。”
赵建林连声应是，心里却在飞快地盘算。县委办主任深夜来电，绝不可能只是为了传达一句领导的“关心”。这背后，必有文章。
果然，闲聊了两句天气和工作后，刘建民话锋一转，仿佛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对了，建林书记，听说你们镇上出了个很有冲劲的年轻人嘛，叫……沈铭，对吧？”
赵建林的心猛地“咯噔”一下，握着电话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了。
来了。
他脸上的笑容不变，脑子里的雷达却已经警铃大作。“是啊，刘主任您消息真灵通。是有一个叫沈铭的年轻同志，最近在工作上确实做出了一些成绩。”
“嗯，有成绩是好事嘛。”刘建民的语气依旧温和，“不过，我怎么听说，这小伙子思想包袱有点重啊？年轻人嘛，是得给他们压压担子，锻炼锻炼，但也不能压得太狠，把人给压垮了嘛。我们党培养一个年轻干部不容易，可得爱惜羽毛啊。”
赵建林额角渗出了一丝细密的汗珠。
思想包袱重？压垮了？
这些话从县委办主任嘴里说出来，味道就全变了。这哪里是关心，这分明就是敲打！
“刘主任说的是，说的是。”赵建林连忙解释，“可能是最近镇里工作头绪多，年轻人经验少，一时有些不适应。我们镇党委对年轻干部的成长一直是非常重视的，我明天还准备在会上，就这个问题和班子成员们好好讨论一下，一定要给年轻人创造一个好的成长环境。”
他试图用官话把这个话题绕过去，将皮球踢给整个“镇党委”。
刘建民在那头沉默了两秒，随即发出了一声意味深长的轻笑。
“建林书记有这个心，那就再好不过了。”他顿了顿，声音变得随意，却也更加清晰，“钱书记这个人，你是知道的，最欣赏的就是那种不计个人得失、敢闯敢干的干部。尤其是年轻人，要是被一些条条框框束缚住了手脚，那可就不是我们希望看到的局面了。”
“钱书记”三个字，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赵建林的心口上。
他彻底明白了。
今晚这通电话，根本不是刘建民本人的意思。这是代表着县委，甚至代表着县委一把手钱书记的意志。
他原本计划在明天的党委会上，用“程序”、“资历”、“影响”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将孙建国提名的沈铭给摁下去，以此来敲打孙建国，巩固自己一把手的权威。
可现在，县里直接插手了。
他再阻拦，性质就变了。那不再是镇里的内部权力平衡，而是他赵建林，在公然违逆县委主要领导的意图。
这个后果，他承担不起。
冷汗，顺着他的脊梁骨，悄无声息地滑了下去。
“是，是，钱书记高瞻远瞩，我们一定深刻领会领导的指示精神。”赵建林的声音已经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干涩，“刘主任您放心，我们青云镇党委，绝对不会让有能力的同志受委屈，更不会让想干事的人寒了心。”
这已经是在变相地表态了。
“呵呵，建林书记是老同志了，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刘建民的目的已经达到，语气也重新变得轻松起来，“行了，不耽误你休息了。也就是随便聊聊，你别往心里去。注意身体，早点休息。”
“好的好的，刘主任您也早点休息。”
挂断电话，赵建林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阴沉的铁青。
他将手机重重地扔在沙发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沈铭……又是沈铭！”
他低吼一声，从茶几下摸出一包烟，哆哆嗦嗦地点上了一根。
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充满了惊疑与不解。
这小子到底是什么来头？
一个乡镇的普通科员，怎么可能惊动到县委书记？他扳倒李建国，自己只当他是走了狗屎运，背后有孙建国撑腰。他搞定采砂场，自己以为是市电视台的记者能量大。
可现在看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孙建国那条老狐狸，根本没有这个能量能让刘建民亲自打电话来敲打自己。
唯一的解释是，沈铭这条线，根本就不是孙建国牵上的，而是直接通到了县里，甚至通到了钱书记那里！
赵建林猛吸了一口烟，试图让自己混乱的思绪平静下来。
他想起白天孙建国来找自己沟通时，那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当时自己还嗤之以鼻，觉得孙建国是异想天开。现在回想起来，那老狐狸恐怕早就知道了沈铭的底细，就等着看自己往枪口上撞！
“好啊……好一个孙建国，好一个沈铭……”赵建林咬着牙，将烟头狠狠地摁在烟灰缸里。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自作聪明的傻子，精心布置了一个舞台，结果主角还没登场，天花板就直接塌了下来，把自己给埋了。
现在的问题是，明天这个会，该怎么开？
自己昨天已经放出了风声，要在会上压一压这个提议。现在要是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第一个举手赞成，自己的脸往哪儿搁？以后在青云镇，自己这个书记的威信何在？
可要是不转弯……
赵建林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下去。
他烦躁地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地板被他踩得咯吱作响。许久，他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决断。
脸面是小，位子是大。
既然胳膊拧不过大腿，那就只能顺着来。不但要顺着，还要顺得漂亮，顺得滴水不漏，甚至要把这件丢脸的事，变成给自己加分的机会。
他重新拿起手机，翻出了副书记张海涛的电话，拨了过去。
“老张，睡了没？……跟你说个事，关于明天会上那个任命……”
……
另一边，扶贫办的办公室里。
沈铭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许久才缓过神来。
那场堪称耻辱的表演耗尽了他所有的心力，胃里依旧翻江倒海，一阵阵地犯恶心。
他不知道自己那番漏洞百出的“卖惨”到底有没有用。刘建民最后那句不带任何感情的“我知道了”，像一块石头，悬在他的心上，上不去也下不来。
或许，人家根本就看穿了自己拙劣的演技，把自己当成了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跳梁小丑。
或许，自己刚才的行为，已经彻底毁掉了好不容易在县领导那里建立起来的“硬汉”形象。
他第一次对模拟器给出的“唯一生路”，产生了怀疑。
这条路，真的能通向山顶吗？还是一个包装得更好看的悬崖？
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关上办公室的灯，走入沉沉的夜色。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他不知道，就在他挂断电话的那一刻，一颗足以改变青云镇权力格局的石子，已经被他亲手投了出去。而那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早已是暗流汹涌，巨浪滔天。
明天那间小小的党委会议室里，等待他的，将是一场他完全没有预料到的大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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