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的秋意带着几分滞重,沉甸甸压在紫宸殿的琉璃瓦上。暮色漫过宫墙时,鎏金铜兽的眼珠被染成暗红,仿佛噙着未干的血。
司马道子踏着醉步穿过丹墀,腰间的琅琊王印绶随步履晃出细碎声响,那玉饰碰撞的脆响,在空荡的宫道里竟有了几分示威的意味。自谢安领旨出镇广陵,便尽掌朝廷大权,他嗜酒好色,日夕酗酒纵淫,且时常入宫侍宴,与孝武帝做长夜饮,一同纵乐寻欢。道子又崇信佛教,僧尼日集门庭,络绎不绝。一些贪官污吏,有求于道子,往往都托和尚尼姑为其牵线,结果必定如愿以偿。
司马道子府中的夜宴正酣。十二盏羊角灯悬在梁上,将满室照得如同白昼,却照不进角落里那些各怀心思的阴影。青瓷酒樽在紫檀木案上垒成小山,酒液顺着案边往下淌,在锦绣地毯上晕出深色的斑。道子早脱了朝靴,赤着脚踩在柔软的锦毯上,任凭西域舞姬飘飞的猩红绸带扫过他的靴面,只自顾自地与王国宝碰杯。
座中宾客多是新攀附的官员,见此情景或强颜欢笑,或低头假作饮酒。
“安石公在广陵还习惯么?”道子忽然停了笑,举着酒杯朝空处晃了晃,语气里的漫不经心裹着淬了冰的尖刺。
满座霎时静得能听见烛花爆开的轻响,宾客们面面相觑,谁都清楚这看似关切的问句里藏着怎样的机锋。谢安虽在外镇,余威仍在,谁敢轻易接话?
就在这凝滞的沉默里,王国宝忽然朗声接话,声音里带着刻意拔高的谄媚:“谢公辅弼三朝,劳苦功高,如今外镇广陵,正是让贤于贤能的美事,想必心中畅快得很!”
王国宝乃王坦之之子,谢安的女婿,素好谄谀媚上,屡托谢安向孝武帝引荐,以求高官。谢安厌恶其为人,一直未曾答应。后来,国宝的一个堂妹入选为道子王妃,国宝便借此关系与道子交好,并常在道子面前诋毁岳父谢安。道子为夺得大权,也常在孝武帝面前进谢安的谗言,谢安因此避居外镇。
王国宝话音未落,道子已猛地将杯中酒泼在地上,酒液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前排官员的衣袍。“让?”道子突然想起谢安临走时的那句话:“东晋的江山,靠的是门阀与皇权的平衡,你若忘了这点,怕是要栽跟头。”
他冷笑一声,拍着案几站起身,腰间的玉带因动作太大滑到腹间。“这天下本就是司马家的天下!他谢安不过是个臣子,谈得上什么让不让?”
说罢,抓起案上的酒壶,仰头往嘴里灌,琥珀色的酒液顺着胡须往下滴,落在他绣着流云纹样的锦袍上,洇出一片深色的渍痕。王国宝适时地捧起另一壶酒上前,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容:“王爷说的是!天下姓司马,这朝堂自然也该由王爷主持才是。”
道子斜睨着他,忽然大笑起来,笑声震得梁上的灯盏轻轻摇晃:“还是国宝懂我!来,陪我再喝三杯!”
窗外的秋风卷着落叶撞在窗棂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为这荒唐的一幕伴奏。而广陵城头的戍鼓,此刻正一声声敲在千里之外,敲在那些仍念着谢安的老臣心上,敲在这风雨飘摇的晋室江山骨头上。
当谢安的死讯传到了建康时,孝武帝正斜倚在后宫的沉香榻上,看新选的吴姬跳着《前溪曲》。舞姬们身着水绿罗裙,腰肢软得像春风里的柳条,玉足点在铺着锦缎的地板上,悄无声息。近侍捧着讣告跪在榻前,武帝眼皮都没抬,直到一曲终了才漫不经心地接过,只扫了一眼便淡淡“哦”了一声,随手丢给了身旁的张贵人,仿佛那不是一代名相的终章,只是份无关紧要的市井简报。“舞姿不错。”他转头对舞姬们笑道:“再跳一支《采莲》来。”
张贵人捏着那轻飘飘的纸,指尖却觉出几分沉。她看了眼武帝醉醺醺的侧脸,终究没说什么,只悄悄将讣告塞进了袖中。谢安当年力保她入宫的情分,总不能让这纸东西落进尘埃里。
消息传到骠骑将军府时,司马道子正和一群僧人赌酒。听闻谢安已逝,他先是愣了愣,随即把酒杯往案上一顿,放声大笑:“老天有眼!”当即丢开僧人,换上朝服便往宫里赶。
彼时武帝刚饮完第三壶酒,见道子进来,便招手让他共饮。“谢公走了。”道子给自己斟满酒,与武帝的酒杯重重一碰,酒液溅出杯沿。“以后这朝政,有臣弟在,陛下尽管安心享乐。”
武帝眯着眼笑,拍了拍他的肩:“有御弟在,我自然放心。”
两人便这样对饮起来,从黄昏直到天明。殿角的铜漏滴答作响,每一声都像敲在朝臣们的心上。漏壶里的水一点点减少,映出的却不是时辰,是满朝文武无声的叹息:谢安这根撑着东晋的顶梁柱倒了,往后的日子,怕是要被这对耽于酒色的兄弟搅得不成样子了。
天快亮时,第一缕微光从窗棂照进来,落在满地的空酒樽上。道子醉得趴在案上,嘴里还嘟囔着:“天下是司马家的天下……”孝武帝则靠在榻上打起了鼾,锦被滑落在地,露出衣襟上沾染的酒渍与脂粉。唯有那漏壶仍在滴答,像是在为这个即将倾颓的王朝,数着剩下的时日。
司马道子的相府近来越发热闹,往来车马络绎不绝,门前的石狮子都快被送礼人的脚步磨平了棱角。
这日午后,相府门前又停下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从车上走下的是钱塘来的小吏茹千秋。他穿着一身簇新的锦袍,手里却捧着个沉甸甸的木盒。再看他身后,十二名肌肤胜雪的越女垂首而立,个个身着轻纱,鬓边都簪着鸽卵大的明珠,每走一步,明珠便叮咚作响。
此时的司马道子正斜倚在府内的胡床上,手里把玩着一串檀木佛珠,眼皮因醉酒而半眯着,醉眼朦胧间,只看见阶下跪着的人影和那堆晃眼的金子。他打了个酒嗝,懒洋洋地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参军之位,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当的。”他顿了顿,用脚尖踢了踢身旁的空酒壶。“你可知要多少供奉,才能换得这印信?”
茹千秋一听,忙不迭地将装着金砖的木盒又往前推了推,额头几乎贴到地面,声音里满是谄媚与急切:“下官虽是微末小吏,却也愿为王爷效犬马之劳。只要王爷肯提拔,下官愿将钱塘的盐利分王爷三成,岁岁如此,绝不食言!”
“三成?”道子闻言,忽然放声大笑,笑得浑身发颤,嘴里的酒液顺着花白的胡须滴下来,落在他那件绣着鸾鸟纹样的锦袍上,洇出一个个深色的酒渍。“好!有你的!”
他笑着挥了挥手,对侍立在一旁的赵牙喊道:“赵牙,带他去领印!让吏部把文书赶紧办了,别耽误了茹参军为朝廷效力。”
这赵牙本是倡优出身,凭着一副巧舌和钻营的本事,专挑司马道子的喜好供奉:今日献上西域的夜光杯,明日送来吴地的绝色歌姬,隔三差五又有沉甸甸的金锭抬进相府。这般殷勤逢迎,竟让他一跃成了魏郡太守。
升官后的赵牙更没闲着,眼珠一转便盯上了道子府第东边那块空地。“王爷操劳国事,该有个清静去处歇脚。”他把造园的念头说得天花乱坠:“臣愿监造园林,让王爷足不出府便能看遍江南山水。”道子正喝到兴头上,大手一挥便应了。
于是这园林便轰轰烈烈地造了起来。赵牙调来了数百工匠,从太湖运来奇石堆叠成山,引秦淮活水穿凿成沼,又从岭南移栽来荔枝、龙眼等珍奇果树,连亭台的梁柱都要漆上三遍金粉。耗资巨万的消息传到外面,百姓们私下里骂声不断,赵牙却只当没听见,每日亲自盯着施工,连砖瓦的颜色都要一一过目。
园林成的那日,道子踩着木屐入园,见山有飞瀑、沼有画舫,连路边的石凳都刻着缠枝莲纹,心花怒放,当即让人在河沼旁搭起酒肆,青旗上写着“会稽坊”三个大字,又挑了府中二十名貌美的婢女,让她们梳着村姑的发髻,穿着粗布裙在肆中卖酒。
此后每逢宴饮,道子便带着一群亲随划着小船往酒肆去。船到岸边,他赤着脚跳上岸,抢过婢女手里的酒壶便往嘴里灌,酒液顺着下巴流进衣襟,也不在意。有时喝到兴起,还搂着婢女在柳树下跳胡旋舞,亲随们拍着手起哄,笑声震得枝头的鸟雀都飞了。这般放浪形骸,传到朝中,连那些惯于逢迎的官员都暗地里摇头。
孝武帝听了些风言风语,特地选了个晴日驾临相府。道子闻讯,慌忙让人撤了酒肆的青旗,又把醉酒的亲随赶进偏院,自己换上朝服,恭恭敬敬地在府门迎接。
皇帝由道子陪着游园,脚下的鹅卵石路铺得平平整整,两旁的花木修剪得一丝不苟。转过假山,忽见一汪碧水,水上架着九曲桥,桥尽头的亭子里竟嵌着螺钿屏风,阳光照上去,流光溢彩晃人眼。孝武帝皱了皱眉,没说话,接着往前走,又看见水榭的梁柱上缠着真丝织成的藤蔓,连石缝里都嵌着珍珠。
“园中布局精当,亭阁筑造甚佳。”一圈逛下来,孝武帝站在最高的楼阁上,望着远处的宫墙,语气平静却带着分量:“但修饰太过,恐伤俭德,不足以示天下。”
道子低着头,两手拢在袖中,嘴上连连应着:“陛下说的是,臣弟记下了。”
送走皇帝,道子转身便把赵牙叫到跟前,脸上还带着惊魂未定的神色,却故意板起脸:“皇上若是知道这园林是你一手监造的,你十条命都不够赔!”
赵牙却笑了,笑得一脸笃定,他上前一步,声音压得低低的:“有王爷在,我怎么会死?”
道子愣了愣,随即放声大笑,刚才的惶恐烟消云散,拍着赵牙的肩膀道:“你这奴才,倒会说话!”至于孝武帝那句“伤俭德”的告诫,早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第二日,赵牙便让人往水榭的梁上又添了层金箔,道子看了,只夸他懂事。
王国宝的府邸比司马道子的相府还要奢华。他将宅院辟作十二院,每院都住着数十名妓妾,有擅舞的胡姬、善歌的吴女,甚至还有金发碧眼的西域美人。每晚入睡前,他都要掷一把骰子,点数落在哪个院落,便往哪里去宿,荒唐得如同儿戏。
这日午后,王国宝正对着菱花镜试穿新做的紫袍。
“老爷!不好了!”有家仆连滚带爬地冲进内室,声音发颤:“王爷……王爷带着剑闯进来了!”
王国宝心头猛地一跳,手里的玉带“啪”地掉在地上。他甚至来不及穿靴,赤着脚就往后门奔,锦缎的衣摆拖在地上,被石子勾出了一道口子。刚跑到月亮门边,就听身后“嗖”的一声,一道寒光擦着他的发髻飞过,钉在门柱上,竟是一把锋利的长剑,剑穗还在微微颤动。
“忘恩负义的东西!”司马道子的怒吼从背后传来,只见他气得胡须倒竖:“当年是谁把你从七品小官提拔成侍中?如今竟敢攀附皇上,算计起我来了!”
王国宝吓得腿一软,“噗通”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王爷息怒!臣……臣绝无此意!”
“绝无此意?”道子上前一步,将剑拔下,指着他的脑袋道:“你当皇上真信你?他不过是用你制衡我!等你没用了,第一个杀你的就是他!”
这话像冰水浇在王国宝头上,他趴在地上瑟瑟发抖,脑子里却飞快地转着:想当年,正是道子力排众议,将他从闲散官员提拔为侍中,让他得以随意出入宫廷,甚至能侍从在孝武帝左右。那时道子每遇大事都与他商议,小到官员任免,大到边境防务,他说的话,道子多半会听。也正因如此,他才敢肆无忌惮地作威作福,甚至挪用国库的银子为自己建宅院。
因道子自恃受李太妃宠爱,随便出入宫禁,全然不顾宫中礼仪,仗着酒兴对朝中大臣随意谩骂。
孝武帝见道子势倾朝野,专权用事,恣意妄为,想将颜孚众望的大臣委以重任,分散道子权力,制约道子。
王国宝最会察言观色,很快就探知了皇帝的心思。他开始在孝武帝面前旁敲侧击地说道子的坏话,今儿说“王爷又纳了新姬”,明儿说“茹千秋在地方上搜刮民财,王爷却置之不理”。又搜罗了无数珍奇宝玩送给后宫的张贵人,托她在皇帝耳边多吹“枕边风”。那贵妃几句话,果然比朝臣的奏折管用,孝武帝渐渐觉得王国宝是个“忠臣”,对他越发看重。
从相府的爪牙到皇帝的心腹,王国宝的地位水涨船高,也渐渐不把道子放在眼里。却没料到,道子的耳目早就探知了他的小动作。
此刻被剑指着头,王国宝才真正慌了神,连声道:“王爷饶命!都是臣糊涂!臣以后一定唯王爷马首是瞻!”
道子看着他这副怂样,气不打一处来,却也知道当着下人的面杀了他,不好向皇帝交代。他哼了一声,转身就走,留下一句:“再敢耍花样,我诛你九族!”
这场闹剧很快传到了孝武帝耳中。皇帝听了,非但没责怪王国宝,反而觉得他不依附道子,是个可以信赖的忠臣,此后更是常召他入宫侍宴。
一次,孝武帝与国宝在宫中长饮,酒酣兴浓之际,谈及儿女情事,国宝说他有个女儿,芳名秀慧,年方二八生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宫中佳丽无人堪与匹比。孝武帝听他吹得天花乱坠,不禁淫心大动,竟即席提出愿封秀慧为妃。
国宝暗怀野心,听孝武帝愿纳其女为妃,怎不喜出望外,当即叩头拜谢。
国宝回府后,翘首以盼佳音,但是过了十余日,也未见孝武帝有旨下来。国宝等得心焦,便托张贵人代为请询,才得到回音,乃是“缓日入宫”四字。国宝只好安心等候,在府中做当皇亲国戚的美梦。
国宝哪里知道,张贵人可以代他吹枕头风,使他得皇上宠信,但他竟要以色献媚,将女儿送人后宫,张贵人岂能容新娇夺宠?故回复“缓日入宫”,其实是张贵人从中作梗。这一“缓”便缓得音信杳无了。
道子与国宝两人,一个擅权用事,一个侍宠乱政,忠直敢言的朝臣俱遭排斥,晋廷中只剩下一些自保身家,随俗沉浮的人物。那孝武帝溺于酒色,日益荒淫,整日在后宫与张贵人厮守纵欲,所谓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只害得他以昼作夜,越发颠倒糊涂,把朝中政事丢在脑后,竟连国家连遭水早之灾,又遇地震,也听而不问,仍然酒色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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