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急速赶回李塘村。
电报是梅梅妈妈刘老师发来的，只有冰冷的七个字：
“家有急事，请速回！”
梅梅的脸瞬间失了血色，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整个人无助地颤抖着。鹏程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又急又痛。二水反应最快，立刻发动了送货车。那边，张泓已手脚麻利地收拾好了行李。鹏程二话不说，扛起两人的行李塞进车厢，亲自护送她们赶往向阳火车站。
小小的站台弥漫着离别的焦灼和煤烟的气息。鹏程的目光死死锁在车窗内的梅梅脸上。梅梅泪眼婆娑，十五个朝夕相伴、浸满阳光与溪水的日子在眼前翻涌，巨大的不舍像潮水般淹没了她。她顾不得张泓就在身旁，在火车启动的汽笛声中，猛地伸出手，穿过车窗紧紧抓住了鹏程的手腕！那力道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仿佛抓住的是即将沉入深渊的最后一块浮木。她的眼睛红肿，盛满了破碎的星光，直直地望着鹏程，那眼神里有千言万语，有恐惧，更有一种近乎绝望的依恋——“别让我走！”
“呜——”汽笛长鸣，车轮缓缓滚动。梅梅的手不肯松开！鹏程的心像被撕裂，他下意识地跟着启动的列车奔跑起来，一只手仍被梅梅死死攥着，另一只手徒劳地拍打着灼热的绿色车厢。站台的地面在脚下震动，风刮过耳畔，他踉跄着，眼睛死死盯着车窗里那张哭泣的脸，嘶哑地喊着：“梅梅！写信！一定写信！”列车加速，那只紧握的手终于被无情地拉开、甩脱。鹏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梅梅的手还贴在车窗玻璃上，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列车彻底消失在铁轨的尽头，只留下空荡荡的站台和呛人的煤烟味。鹏程像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西边灰蒙蒙的天际线。一种巨大的、冰冷的空虚感瞬间吞噬了他，仿佛心脏真的被生生挖走。一个清晰而尖锐的预感刺穿了他的意识：梅梅这一走，就像断线的风筝，他们之间那条刚刚萌芽、青翠欲滴的藤蔓，可能就此被生生斩断，再也无法接续。这预感沉重得像铅块，压得他喘不过气。
没有梅梅的李塘村，失去了所有的颜色和声音，只剩下空寂寥落。鹏程的心仿佛真的随着那列火车远去了，只留下一具麻木的躯壳。他终日沉默寡言，像丢了魂。饭量锐减，人眼见着瘦了一圈，颧骨都突了出来。娘金花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愁得直抹眼泪，却想不出半点法子宽慰儿子。
只有拼了命地干活，用身体的极度疲惫才能短暂地麻痹那蚀骨的相思。鹏程每天发疯似的上山打柴，沉重的柴担压得肩膀红肿破皮也浑然不觉。他刻意绕开那些和梅梅一起爬过的山坡、趟过的小溪、采过野花的草地。可是，这山野间何处没有她的影子？风里仿佛还残留着她的笑声，树梢上似乎还挂着她飘动的发梢，连溪水叮咚都像在重复她哼唱过的歌谣。每一处景致都成了刺痛他神经的针，提醒着他那已经逝去、再也抓不住的甜蜜。他无处可逃。
半个月后，一封来自江城的信，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投入了鹏程死水般的心湖。信封上娟秀的字体，落款却赫然写着“江城市第一中学 刘云霞”——梅梅的妈妈。
鹏程的手有些抖，他深吸一口气，撕开了信封。
“汪鹏程同学：
你好！
梅梅七月十号离家，只轻描淡写地告诉我们去林泉市张泓同学家玩几天。我们想着同学相聚，便未多问。未曾想，她一去便是八九天杳无音信！我们心急如焚，寝食难安。后来辗转联系到张泓同学的妈妈，才惊闻她七月十一号就已去了你家。
我和梅梅爸爸忧心如焚地苦等了半个月，望眼欲穿也未见她归家。万般无奈之下，才从你们班主任李霆老师处问得你们家地址。
梅梅回家后，终日将自己反锁在房中，以泪洗面，茶饭不思。汪鹏程同学，恕我直言，你们还太年轻，不过十九岁的年纪。这个阶段萌生的所谓‘感情’，往往只是一时冲动，是未经世事打磨的懵懂。你们根本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爱，更不懂得它背后需要承担的责任之重！
再者，恕我直言，你对我们家的背景可能并不了解。梅梅的爸爸是省教育厅副厅长，我们家庭的期望和规划，绝非一个遥远乡村的孩子能够想象和负担的。汪鹏程同学，请你冷静想想，你能给梅梅怎样的未来？你们之间，横亘着巨大的现实鸿沟。
刘老师是过来人，深知其中利害。恳请你们千万不要被这短暂的、不成熟的感情冲昏头脑，那只会害人害己！
开学在即，为了你们双方的前途着想，请务必断绝来往！这对你，对梅梅，都是最好的选择！
祝夏安！
刘云霞
一九八九年七月三十日”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钢针，密密麻麻地扎进鹏程的心窝，又狠又准。“副厅长”、“遥远乡村”、“负担”、“鸿沟”、“断绝来往”……这些冰冷的词语在他脑海里疯狂旋转、撞击，发出刺耳的轰鸣。尤其是那句“你能给梅梅什么？”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自尊上，留下屈辱而焦黑的印记。“我们这个家庭……”这几个字，更是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早已敏感脆弱的心。他感到一阵尖锐的疼痛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几乎让他窒息。他死死攥着信纸，指关节捏得发白，仿佛要将这薄薄的纸片连同那字字诛心的内容一起捏碎。
又熬过一个星期，鹏程终于等来了梅梅的信！他几乎是颤抖着抢过信，冲到无人的屋后，像捧着稀世珍宝般，急不可耐地撕开封口。展开信纸的瞬间，仿佛梅梅的气息、她温软的声音、她含泪的眼眸，都随着那熟悉的字迹扑面而来。
“鹏程，你好！
我到家了。家里其实……什么事都没有。爸爸妈妈找不到我，急疯了，后来打听到我去了你家，才……才编了那个电报骗我回来。
鹏程，我回到这冰冷的江城，满脑子、满心窝装的都是你！李塘村后山的松涛声还在耳边，三百烈士岩洞里的火把烟味仿佛还在鼻尖，玉溪河清凉的河水好像还流淌在指间，那片碧绿的茶园，港边村星空下清凉的夜晚，鸬鹚扑腾着争抢鱼儿的水花，还有姑姑家那条旧沙发上我们紧紧相拥的体温……鹏程，我睁眼闭眼，全都是你！每一分，每一秒，想你想到心口发疼！我真的好想好想你啊！
还有你纯朴热情的爸妈，你慈爱得像妈妈一样的姑姑，憨厚又厉害的姑父，善良热情的二姐……在你们家的每一天，我都觉得自己被捧在手心里，被厚厚的爱意包裹着。那是我从未体验过的、最纯粹的幸福！
可是鹏程……我爸妈气坏了，大发雷霆。爸爸和咱们大学的熊校长关系非常好，他们……他们瞒着我直接去找了熊校长！他们威胁我，说如果我们还敢来往，熊校长就会亲自出面……处分你！鹏程，我好怕！我怕他们真的会伤害你！
我的心乱得像一团被猫抓过的毛线，理不清，剪不断。可是，我又控制不住地想你，想得快要发疯！鹏程，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啊？
想你的梅！
一九八九年八月二日”
泪水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字迹。鹏程再也控制不住，他猛地仰起头，对着灰蒙蒙的天空，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野兽般的嘶吼：“啊——！！！老天爷！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棒打鸳鸯啊——！”那吼声充满了绝望和不甘，在空旷的田野间回荡，惊飞了树梢的鸟雀。他充血的眼睛布满了红丝，像要滴出血来，紧握的双拳狠狠砸在身边的土墙上，指节瞬间渗出血珠也浑然不觉。
接下来的二十天，成了漫长的酷刑。鹏程像一具行尸走肉，再也没等来梅梅的只言片语。那二十个日夜，他脑海里反反复复，像被刻刀深深刻下的，只有五个冰冷而残酷的字在循环往复，如同魔咒般啃噬着他的灵魂：“副厅长……农民……”这五个字，像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无情地横亘在他和梅梅之间，也像沉重的枷锁，牢牢锁死了他年轻而炽热的希望。
大二新学期开学了。
站在宿舍的镜子前，鹏程看着镜中那个失魂落魄、眼窝深陷的自己，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光也熄灭了。他深吸一口气，拿起冰冷的剃刀，眼神决绝而冰冷。锋利的刀片紧贴着头皮，发出“嚓嚓”的声响，一缕缕乌黑的头发无声地飘落在地。每一刀下去，都像是亲手斩断一段连着血肉的记忆，割舍一份深入骨髓的情愫。他看着镜子里那个迅速变得光洁、甚至有些刺眼的脑袋，那不是一种新潮的发型，而是一场沉默而惨烈的告别仪式——告别梅梅，告别那个有她相伴的、短暂如夏花般绚烂的青春，告别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和心头的朱砂痣。镜中的光头少年，眼神空洞而坚硬，仿佛一夜之间褪尽了所有的青涩与柔软。他在心里默念：永别了，我的青春；永别了，我心中永远无法触碰的梅梅。
从此，在接下来的整整三年大学时光里，鹏程像一座自我封闭的孤岛，再也没和宋梅梅有过任何联系。他将所有的情感深埋，用沉默和学业筑起了一道厚厚的高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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