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一九九二年四月的广州,空气里蒸腾着海风的咸湿和一种近乎沸腾的热浪。流花路广交会展馆,这座中国外贸的圣殿,此刻正经历着它第71次心跳如鼓的盛典。人潮如开闸的洪水,汹涌在每一个通道,不同肤色的面孔,南腔北调的方言,混合着印刷品油墨、皮革、电子元件和汗水的复杂气味,构成了一曲喧嚣而充满生机的时代交响。
程大水用力拨开身前挤挤挨挨的人群,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他身后紧跟着阿美,这位宏海厂的二股东、研发中心灵魂人物,此刻全然不见平日实验室里的沉静。她一手紧紧护着胸前那个装着宏海液压元件样品的沉重公文箱,另一只手飞快地在摊开的笔记本上记录着,眼神像探照灯一样扫过两侧光怪陆离的展台。他们的胸前,都别着一个小小的蓝色牌子:“海城市机电进出口公司——宏海分公司”。这行字,是他们挤进这扇大门的唯一通行证,也是此刻束缚他们手脚的无形枷锁。
“大水哥,你看!”阿美猛地拉住程大水的胳膊,指向一个国内大型液压元件厂的展台。那里人头攒动,几台崭新的设备正流畅地演示着。程大水凝神看去,那机器的软管总成,原理竟与阿美去年呕心沥血设计出的新产品有几分神似!一股热流瞬间冲上程大水的心头。他侧过头,看向身边的阿美。她正专注地观察着对方的细节设计,秀气的眉头微蹙,鼻尖沁着汗珠,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技术猎人发现目标的敏锐和兴奋。
“阿美,”程大水的声音有些发哽,“多亏了你…咱们没掉队,甚至…”后面的话他没说,但那份沉甸甸的感激和一种近乎骄傲的情绪,清晰地写在他眼中。阿美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注视,抬起眼,正好撞上大水灼灼的目光。她的脸颊倏地飞起两朵红云,心脏像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泛起一圈圈甜蜜而羞涩的涟漪。她赶紧低下头,假装继续记录,笔尖却在本子上洇开了一个小小的墨点。
中午,两人在展馆外喧闹的台阶角落找了个空位。阿美从鼓鼓囊囊的背包里掏出几个冷硬的面包和两瓶水。他们就着瓶装水,大口啃着面包,目光却仍贪婪地流连于展馆内外流动的信息海洋。阿美摊开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全是上午的收获:产品参数、外观设计、价格区间、客户反应…一本厚厚的笔记本,竟已快写满。大水看着她被面包屑沾到嘴角还浑然不觉的专注侧脸,看着她因快速书写而微微泛红的手指关节,心底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是希望,是庆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然而,当他们的脚步踏入国际展商云集的区域,那点刚刚升腾起的信心,瞬间被另一种巨大的冲击所取代。德国展台上,那些液压阀体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精密的流道设计如同艺术品,静音性能更是达到了令人咋舌的程度。日本公司的微型化集成技术,将复杂的控制系统浓缩在巴掌大的模块里,运行起来丝滑顺畅,毫无滞涩。瑞士产品的表面处理工艺,光滑得如同镜面,几乎看不到一丝加工的痕迹。
大水站在这些展台前,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他伸出手,想触摸一下那冰冷的、代表着顶尖工艺的金属外壳,指尖却在即将触及的瞬间停住了。不是胆怯,而是一种面对高山仰止时的敬畏。他黝黑的脸膛绷紧了,浓眉深深锁起,牙关不自觉地咬合。差距,赤裸裸的、令人心悸的差距,像一盆冰水浇在刚被希望点燃的心头,却又激发出更强烈的不甘和斗志。他暗暗攥紧了拳头:回去,必须再努力!宏海的炉火,还得烧得更旺!
夜幕降临,白天的喧嚣沉淀下来。大水和阿美疲惫地坐在一家小餐馆油腻的塑料桌旁。大水的目光扫过阿美掩不住倦色的脸,一个大胆的念头冲口而出:“阿美,你说…明天我们能不能…自己试试去跟外商搭搭话?哪怕只是聊聊?”
阿美猛地抬起头,眼中的疲惫瞬间被一种锐利的光芒取代:“为什么不?技术交流,又不违反挂靠协议!我们带着样品,用我们的专业去谈!大水哥,我支持!必须试!”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
安顿好阿美入住气派的白天鹅宾馆,大水看着她在柔和的灯光下走进电梯,才转身离开。“我也在隔壁开了间,早点休息。”他撒了个谎。转身,他大步流星地汇入广州稠密的夜色,七拐八绕,钻进了一条灯光昏暗、挂着晾衣竹竿的老旧弄堂。在一家招牌歪斜、门脸窄小的“迎宾旅社”前停下,用六十块钱,换了一把挂着沉重木牌钥匙的、位于顶楼闷热逼仄的单间。木板床吱呀作响,隔音极差,隔壁的咳嗽声清晰可闻。程大水却毫无怨言,他脱下汗湿的衬衫,拧开锈迹斑斑的水龙头,用冷水狠狠抹了把脸。省下的每一分钱,都是宏海的血汗,都是搏击风浪的资本。
第二天,真正的“破壁”行动开始了。大水背着沉重的样品箱,阿美抱着资料和笔记本,两人像两个执拗的推销员,在万商云集的展馆里开始了地毯式的“扫摊”。他们瞄准那些可能有相关需求的国内外展位,一个接一个地走过去,脸上堆着诚恳而谦逊的笑容。
“老板您好,我们是做液压元件的,这是我们的样品,性能非常稳定,价格很有优势,能不能借您宝地一角展示一下?我们可以付租金…”
“对不起,地方太小了,实在摆不开。”
“我们这展位是总公司统一安排的,不好分割啊。”
“液压?我们不做配套,不好意思。”
“你们是哪里的?挂靠的?算了算了,麻烦…”
一次次的热情开场,换来的是一次次的婉拒或冷漠的摇头。那些寸土寸金的摊位,如同一个个坚固的堡垒。一天下来,腿像灌了铅,嗓子干得冒烟,阿美笔记本上记录的不再是技术参数,而是长长一串被拒绝的展位编号,足有六十多个。傍晚走出展馆,晚风吹在汗湿的背上,带来一阵凉意,也吹得人心头空落落的。
第三天,晨光熹微。大水和阿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两个字:继续!脚底的水泡磨破了,粘在袜子上,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阿美的高跟鞋早已换成了平底布鞋,大水肩上的样品箱带子深深勒进他结实的肩膀肌肉里。他们重复着同样的话语,展示着同样的样品,承受着更多的不耐烦和驱赶。
“第六十六个了。”阿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指向一个位置相对偏僻、展品略显杂乱的机电综合展位。摊主是个精瘦的中年人,正皱着眉头清点货样。
大水深吸一口气,再次上前,脸上挂着近乎固执的诚恳笑容,声音因为疲惫和持续的说话而有些低哑,却异常清晰:“老板,打扰您。我们是温州宏海液压元件厂的,这是我们自主研发的硬管总成、管接头、软管总成,性能可靠,价格比同类进口的低三成。我们跑了三天,就想找个地方让真正需要的人看到它。不白用您地方,我们付租金!您看…能不能匀一点点边角给我们?一点点就行!”他伸出拇指和食指,比划着一个极其微小的缝隙,眼神里是孤注一掷的恳求。
也许是大水眼中那份近乎偏执的坚持和肩头沉甸甸的样品箱触动了摊主,也许是阿美站在一旁,虽然疲惫却依旧保持着专业和沉静的气质让人无法轻视。精瘦的摊主停下手中的活,目光在大水黝黑坚毅的脸上停留了几秒,又扫过阿美和她护着的那个看起来就很扎实的样品箱。
他嘬了下牙花子,手指在摊位的边缘比划着,像是在丈量一块极其珍贵的金砖:“喏,就这儿,最多…最多给你这么宽,竖着放,不能再多了!脚都未必能挪开!五万块!一天!现金!行就行,不行拉倒!”他报出了一个在当时堪称天价的数字,手指点着的地方,满打满算,不过1.3平方米,紧挨着过道,连个转身的空间都没有。
一股热血猛地冲上程大水的头顶,没有半分犹豫,他斩钉截铁:“行!谢谢老板!”仿佛怕对方反悔,他立刻从贴身的旧公文包里掏出一沓用橡皮筋捆好的、还带着体温的百元大钞——那是宏海厂咬牙挤出的机动资金,也是他们此行广州背水一战的全部赌注。厚厚一沓钱,重重拍在摊主手里。
当那几件代表着宏海心血的液压元件样品,终于带着一种悲壮的意味,被小心翼翼地摆放在那狭窄得如同邮票般的1.3平方米“领土”上时,程大水和阿美站在“领土”边缘,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挤占了这金子般宝贵的空间。人来人往的过道,拥挤的洪流在这里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
或许是那几件样品沉甸甸的金属质感和简洁实用的设计在混乱的背景下反而显得突出,或许是程大水和阿美眼中那份混合着紧张、期待和孤勇的神情吸引了目光。奇迹,真的在绝望的边缘降临了。
一位身材高大、穿着考究格子西装的北欧客商停下了脚步,蓝灰色的眼睛锐利地扫过展台上的阀体。他拿起一个,在手里掂了掂分量,又仔细看了看接口和铭牌。阿美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一步上前,脸上绽放出专业而自信的笑容,流利而标准的英语脱口而出:“Good afternoon, Sir! this is our high-quality rigid pipe assemblies, pipe fittings, and flexible pipe assemblies。”
她的声音清晰悦耳,术语精准,对产品性能、应用场景如数家珍,更巧妙地将宏海产品的性价比优势和可靠性与国外同类产品进行了对比。北欧客商脸上的审视渐渐被浓厚的兴趣取代,问题一个接一个抛出。阿美从容应对,条理分明,偶尔还辅以简单的手势,将复杂的技术原理深入浅出地表达出来。她站在那狭窄的空间里,身姿挺拔,眼神明亮,仿佛整个世界的聚光灯都打在了她身上,散发着一种令人无法忽视的知性光芒。
大水站在她身后半步,几乎插不上话。他听不懂那些快速流淌的英文单词,但他看得懂外商眼中越来越浓的兴趣,看得懂阿美脸上那份掌控全局的自信和神采。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和一种更深沉的钦佩,像电流一样传遍他的全身。这个留洋归来、一直默默为宏海燃烧智慧的女人,此刻就像一位身披战甲的女将军,在用她的知识和语言,为宏海在世界的版图上攻占第一个桥头堡!
时间在紧张的问答中飞快流逝。最终,那位北欧客商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主动向阿美伸出了手。紧接着,一位来自东南亚的采购经理也被吸引过来……当夕阳的余晖透过高大的玻璃幕墙,斜斜地洒进展馆,在宏海那方寸之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时,阿美已经成功签下了两份意向采购合同。她快速计算了一下,将一张写着数字的纸条悄悄塞进大水汗湿的手心。
大水低头一看,那数字代表的利润率,赫然是他们通过海城市机电进出口公司委托出口所能获得利润的——足足一倍!一股巨大的热流猛地冲上他的眼眶,视线瞬间模糊了。他抬起头,看着阿美。她正微微侧身收拾资料,夕阳的金辉勾勒出她优雅而干练的侧影,几缕碎发被汗水沾在光洁的额角,脸颊因为兴奋和疲惫泛着动人的红晕。汗水浸湿了她衬衫的后背,贴在身上,却丝毫不显狼狈,反而有种战罢归来的英气。
大水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胀,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动。这个默默守护宏海、才华横溢的女人,这份在绝境中拼杀出的战果……他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只是用那双饱含着复杂情绪的眼睛,深深地、深深地凝视着阿美。
回程前一晚,大水决定放松一下,在白天鹅宾馆那间有着巨大落地窗、可以俯瞰珠江璀璨夜景的优雅西餐厅里,和阿美共进晚餐。柔和的烛光跳跃,映照着晶莹的高脚杯和精致的银质餐具。阿美换上了一身得体的连衣裙,卸下了连日的风尘,显露出一种温婉而知性的美丽。她端起红酒,目光穿过摇曳的烛火,深深地、毫不掩饰地投向大水,那眼神里,有欣赏,有依赖,有共同战斗后的默契,还有一种程大水不敢细究的、滚烫的情愫。
大水的心猛地一跳,像被那目光烫到了。他几乎是仓促地垂下眼帘,避开了那灼人的凝视。刀叉在骨瓷盘子上发出轻微的碰撞声,他有些慌乱地切割着盘中的牛排。他怕,怕自己愧对远在温州、同样为宏海日夜操劳的妻子小娟。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责任感和道德约束。
然而,当他再次抬起头,目光掠过阿美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柔和精致的面庞,掠过她那双盛满了星河与智慧的眼眸,一个念头却无比清晰地浮现在心底:这个优秀的女人,仿佛就是上天冥冥之中,派来襄助他程大水、襄助宏海闯过重重关隘的贵人。这份情,无关风月,却重逾千斤。他端起酒杯,杯中的红酒在烛光下荡漾着深沉的宝石红色,如同他此刻翻涌不息的心潮。他向着阿美,郑重地、无声地举起了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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