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李建设退休后,接任国营宏新煤矿机械厂厂长的是年仅四十岁的地区经委副主任虞为卿。
这位浙大经管学院的高材生,一上任便锐意推行温州国企改革的先行先试,大刀阔斧地进行集团化改造。宏新总厂改制为集团公司,下属的硬管总成分厂、软管总成分厂、液压支架分厂、液压泵分厂、劳动服务公司……全部改制为独立核算、自负盈亏的一级子公司。人、财、物支配权彻底下放,集团公司只掌握子公司一把手的任免权和收取管理费,对具体生产经营、甚至债权债务都分割得清清楚楚。同时,鼓励子公司进行股份制改造,引入社会资本,健全法人治理结构,推动技术改造升级。
短短半年,成效初显。一些子公司引入活水,设备更新了,人才引进步伐加快了,显出几分新气象。
唯独液压泵公司,像一潭死水,毫无波澜。症结在于它那过于老化的设备。要更新换代,不仅需要投入技术等级顶尖、价值高昂的精密设备,还得配套引进重金难觅的专业人才。偏偏液压泵市场竞争早已是红海一片。集团公司牵线搭桥了几拨潜在合作者,都望而却步,最终不了了之。
液压泵公司的总经理钱大中,是李建设一手带出来的徒弟。看着别家子公司有了起色,自己掌管的公司却像一架快要散架的老牛车,在泥泞里艰难挣扎,他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
工人们已经三个月没领到工资了。钱大中硬着头皮找到集团公司,董事长虞为卿双手一摊,语气带着公式化的无奈:“你找我?我找谁?上次特意为你们开了绿灯,挤出一百万,还不够?那怎么办?改制吧!要么找到好人家兼并,要么……破产清算。当然,最好是找到兼并方,毕竟,肉烂了,总还在锅里嘛!”
钱大中一脸苦相,像是被抽掉了脊梁骨。走投无路之下,他只能来找师傅李建设。
“师傅……液压泵公司……快撑不住了!”钱大中声音沙哑,带着哭腔,整个人像霜打的茄子。
“……”李建设对这半年宏新集团的改革动作有所耳闻,但他已退休,不便深问,更不好置评,只能沉默地听着。
“您知道的,根子还是没钱改造啊!生产齿轮泵、叶片泵的数控机床,精度早就跟不上了;特种加工设备缺胳膊少腿;检测设备还是八十年代初的老古董……集团给的那一百万,杯水车薪!改善装配环境、更新试验台就用掉大半,剩下那点,还得紧着支付材料款,不然连工都开不了啊!”钱大中语速飞快,眼中满是焦虑和求救的信号,死死盯着李建设。
李建设喉结滚动了一下,没说话。他默默丢给钱大中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根,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眉头锁成了川字。
“厂长,师傅!兄弟们现在……苦啊!”钱大中声音发颤,“老马家,米缸都空了,孩子学费还欠着,牛大坤,老婆天天跟他吵,说再不拿工资回家,就要跟他离婚……刘善彪,您还记得吧?您亲手带出来的硬汉子,现在晚上和老婆在街边支摊卖夜宵,就为糊口啊!还有……”
“别说了!别说了!”李建设猛地打断他,声音嘶哑,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他狠狠吸完最后一口烟,燃烧的烟蒂几乎烫到手指才惊醒般扔掉。那点灼痛,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
“虞董事长说……最好……最好能找到像样的企业来兼并……否则,就只能是……破产清算了!”钱大中最后的希望,全寄托在眼前这位老厂长身上,眼神里是濒临绝境的哀求和最后一丝侥幸。
李建设依旧沉默着,目光空洞地投向窗外,仿佛想穿透时空,看到那个曾经机器轰鸣、热火朝天的液压泵分厂。那里,浸透了他十五年的青春和汗水,是他事业的起点,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
“前两年……我听说宏海厂有上液压泵项目的想法?”钱大中鼓起最后的勇气,试探着说,“宏海现在底子厚,又有您和阿美的研发中心撑着……您看,能不能……拉我们一把?师傅!我……我实在不忍心啊!不忍心看着您一手一脚建起来的心血,就这么……断送在我手里!”这个平日里流血不流泪的汉子,此刻再也忍不住,泪水混着烟灰,滚落下来。
“唉——!”一声沉重悠长的叹息,仿佛耗尽了李建设全身的力气。他看着泣不成声的徒弟,胸腔里像压着千斤巨石。“事……已至此。我……我问问看吧。这是天大的事,我一下子答复不了你。大中,你先回去。稳住!别慌!更不能把这份绝望带给厂里的伙计们!大家都不容易……想想办法,哪怕先解决一个月工资……也是好的!”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
钱大中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后,李建设把自己关在宏海厂那间宽大的总顾问办公室里。窗外天色渐暗,他浑然不觉,只是不停地抽烟。一支接一支,烟灰缸很快堆成了小山。浓烈的烟雾弥漫在空气里,像他此刻沉重得化不开的心绪。
他在心里粗粗算着账:微米级的超精密数控机床、急需升级的特种加工设备、必须迭代的检测平台……光是这些硬件的首期投入,要达到勉强参与市场竞争的及格线——至少五千万!这个数字,像冰冷的铁锤,一下下砸在他的心上。
早已过了下班时间,办公室的灯孤独地亮着。阿美推门进来找他回家吃饭,立刻被呛得连连咳嗽。
“爸!您干什么呢?这烟……您不要命了?!”阿美赶紧去开窗,心疼又焦急地看着烟雾中父亲佝偻的身影,“快回家吃饭!”
李建设仿佛没听见,依旧坐在那里,像一尊凝固的雕像。
“爸?您怎么了?出什么事了?”阿美察觉到父亲异样的神情,那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痛苦和茫然。
“唉……”李建设重重叹了口气,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才发出声音,“阿美……你坐。”
“到底怎么了爸?”阿美的心揪紧了。
“坐……坐吧。”李建设的声音干涩沙哑,将宏新集团改制、液压泵公司的困境、钱大中的求救,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女儿。末了,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是近乎哀求的无助:“阿美……你说……爸爸该怎么办?”
看着父亲痛苦得几乎扭曲的脸,阿美心里也一阵阵发酸。她柔声劝慰:“爸,这不怪您!国有企业在那个年代创造过辉煌,这是历史,谁也抹杀不了。但那些冗员、那些沉重的负担,是几十年积累下来的沉疴,改革就是刮骨疗毒,阵痛在所难免啊!”
“可是……可是……”李建设猛地抓住椅子的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声音激动得颤抖,“那是爸爸的心血啊!是我看着它一砖一瓦建起来的!那里有我的青春,有老伙计们的命!你小时候被车撞了,命悬一线,是液压泵分厂三个叔叔给你输的血!那一晚上,分厂的老少爷们、婆娘们,都守在医院走廊里,眼巴巴地等着你醒过来啊!这份情……这份根……怎么能说破就破?!”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浑浊的老泪在眼眶里打转。
“爸……”阿美的心也被狠狠揪了一下,那些温暖的记忆她从未忘记。
“阿美!”李建设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急切地看着女儿,“大水……大水不是一直有做液压泵的念头吗?宏海现在有这个实力!能不能……能不能和大水商量商量?拉液压泵公司一把?救救它?”
“爸!”阿美面露难色,语气也变得慎重,“您记得我前几年就跟您分析过吗?液压泵市场水太深了!技术门槛高,投入巨大,竞争惨烈。我们现在能守住硬管、软管总成这块阵地,稳住基本盘,已经很不容易了!贸然涉足……”
“那你是不同意?!”李建设猛地站起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女儿,胸膛剧烈起伏,抬手指着阿美,那只手却控制不住地颤抖着,“见死不救?!那可是……那可是……”
“爸!这不是见死不救,是现实!”阿美也提高了声音,试图让父亲冷静,“您是专家,您比我更清楚!光是前期那几项核心设备的投入就是天文数字!还有后续的技术消化、市场开拓、人才配套……这是个无底洞!况且……”
“够了!不要再说了!”李建设粗暴地打断女儿,那只抬起的手颓然落下,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他重重地坐回椅子,背脊佝偻下去,声音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你不同意……好……我自己去找大水说!”
办公室里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烟味,和老人粗重压抑的喘息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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