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四章
证监会大楼巍峨耸立，玻璃幕墙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光。阿美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颈间的丝巾。她身旁，大水沉默如山，儿子程宏开则不断松着领带结，保荐人老谭和律师老严各自检查着手中的文件袋。
“二十二年了，真快啊！”阿美突然轻声说。
大水转头看她，目光复杂。他知道她为这一刻付出了什么——青春、家庭、几乎全部的个人生活。他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这个罕见的亲密动作让两人都微微一怔。
“走吧。”老谭合上文件，“是时候了。”
会议室门打开的那一刻，七双眼睛同时投来审视的目光。发审委委员们端坐长桌后，表情肃穆如同审判官。空气凝固了，程宏开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回声。
阿美率先入座，脊背挺直如松。她逐一扫过委员们的名牌，记住每一个名字和他们的专业背景——这是她多年养成的习惯，了解对手，方能制胜。
“宏海液压股份有限公司Ipo申请聆讯，现在开始。”主席委员宣布，声音在会议室回荡，不带一丝温度。
老谭的开场陈述专业而精准，他用数据和行业分析勾勒出宏海的商业版图。委员们偶尔点头，偶尔记录，难以窥探其内心想法。
轮到阿美介绍公司技术实力时，她起身走向演示屏，步伐自信从容。
“委员们，宏海液压可能不像互联网企业那样炫目，但我们掌握着中国液压元件及管路系统制造的许多核心技术。”她切换着幻灯片，“这是我们自主研发的多级液压系统，突破国外技术封锁，使国产工程机械的精度提升百分之三十......”
阿美的声音渐渐充满激情，那一刻她不再是应对审核的申请人，而是向世界展示自己孩子的母亲。委员中那位工程技术背景的专家前倾身体，明显被她的介绍吸引。
大水看着阿美的侧影，恍惚间看到二十二年前那个站在破旧厂房里，却雄心勃勃要打造一流企业的年轻海归。岁月给她眼角添了细纹，却从未磨灭她眼中的光芒。
轮到董事长陈述时，大水起身先向委员们深深鞠躬。
“我不是完美企业家，”他开口便出人意料，“早期管理粗放，重生产轻规范，甚至有过今天讨论的诚信问题。我不找借口，只有解释和反省。”
他坦诚得令人吃惊，连老谭都不安地在座位上动了动。
“但我可以向委员们保证，宏海已经蜕变。”大水声音坚定，“我们引入职业经理人，建立现代企业制度，财务透明化，董事会真正独立。不是为上市而打扮，是为百年企业打基础。”
委员们交换着难以解读的眼神。程宏开紧张得手心出汗，按照预演，父亲应该淡化历史问题，而非主动承认。
然后它来了——那个预料中的问题。
“根据材料，宏海曾因子公司内部集资被曝光，也曾经因关联交易漏税被处罚，虽然金额不大，但涉及企业诚信核心。”一位表情严肃的委员推了眼镜，“请解释为何投资者应信任一个有诚信污点的企业？”
会议室空气瞬间凝结。老严律师下意识要按预案回应，但大水抬手制止了他。
“这件事我负全责。”大水声音沉静，“当时为激发远离家人在外省创业的骨干人员的积极性，我默许了他们通过内部集资获取利息增加收入的做法。不是为个人谋利，是为企业生存。关联交易漏税，确实是我不懂，但那次处罚，让我收获很大，这个学费交的值！以上所说，尽管是我的肺腑之言，但这不改变行为的错误性质。”
他停顿片刻，目光扫过每一位委员：“诚信如白纸，一旦皱褶，永远无法完全抚平。我们能做到的只是最大限度展平它，并通过更多诚信行为来证明改变。宏海此后无任何违规，主动纳税增长三倍，创造就业六千余个，这些不是赎罪，是责任。但若委员们认为诚信污点不可原谅，我接受任何决定。”
惊人的坦诚让委员们愣了片刻。老谭暗叫不好，过分坦诚可能直接断送上市机会。
就在这时，程宏开站了起来：“委员们，这是我公司获得的政府证明，证实那起事件未引发任何社会纠纷或不稳定因素。同时，这是我们近五年纳税和就业数据，以及员工培训、社保缴纳、员工福利、公益投入图表。”
他巧妙地将话题转向企业的社会贡献，阿美立即接上：“更重要的是，宏海的技术团队和专利储备，确保了我们未来五年持续增长能力。诚信是过去，技术是未来。”
问答继续了整整两小时，每一个问题都尖锐直接，每一次回答都力求坦诚专业。当主席委员最后说“询问结束，请暂时离场等候”时，阿美几乎虚脱。
等待室里的分钟像小时一样漫长。程宏开不停地踱步，老谭反复查看手机却又没有新消息，老律师喃喃自语复盘刚才的回答，大水则静坐角落，目光空洞地盯着天花板。
阿美站在窗前，看着楼下街道上熙攘的人群。二十二年奋斗场景一幕幕闪过脑海——技术突破的狂喜，订单丢失的绝望，资金链几乎断裂的恐惧，还有无数个在办公室度过的深夜。如果失败，这一切将归零。
门开了。工作人员面无表情：“请各位回到会议室。”
那一刻，阿美仿佛听见自己的心跳停止。
七位委员依然正襟危坐，表情比之前更加难以解读。主席委员清了清嗓子，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经过审议，”他声音平稳无波，“发审委认为，宏海液压虽然存在历史瑕疵，但已彻底整改，展现现代企业治理成果，技术实力和行业前景良好。”
停顿的那一刻，阿美几乎窒息。
“因此，宏海液压股份有限公司Ipo申请，通过！”
一瞬间的死寂，然后程宏开几乎跳起来，被老谭及时按住。大水闭眼深呼吸，肩头明显松弛下来。阿美保持专业微笑，但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唯有疼痛能告诉她这不是梦境。
走出证监会大楼，阳光扑面而来。阿美停下脚步，仰头让阳光洒满脸庞，二十二年重担终于卸下。从她决定从美国回来的那一刻，她就决心为这个男人为这个企业付诸一生，她感到一只温暖的手握住她，是大水。另一边，程宏开也握住她的手。三人就这样站在阳光下，无声地连结在一起。
后续流程如行云流水：核准文件下达，路演获得五倍超额认购，申购冻结资金创板块年内新高。
上市钟声敲响的那一刻，阿美的泪水终于落下。看着交易屏幕上跳动的股票代码和不断上涨的数字，她看到的不是财富，而是二十二年青春开出的花朵。
大水侧头看她，眼中是前所未有的骄傲与柔情。程宏开则注视着沸腾的交易大厅，此刻，他想起洞头海边牵着阿美阿姨的手的已经病重的妈妈小娟，想起妈妈在家总夸赞阿美阿姨，想起阿美阿姨孜孜不倦地致力于产品研发，想起父亲为宏海的成就满足时阿美妈妈为何执着上市——不仅是融资，更是让传统制造业登上资本舞台，让企业更加规范更加正规。
“谢谢你，阿美。”大水轻声说，声音几乎被钟声余音和人群欢呼淹没。
但阿美听到了。她转头微笑，泪光中仿佛看到那只涅盘的凤凰，正展翅飞向新的天空。
宏海的故事又一次翻开新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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