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三章
二零一一年，正月十五，清晨七点。
天光尚未完全醒，晨雾如纱。向阳县城开往远山镇的早班客车，正在蜿蜒的向远公路上缓慢爬行。车厢里稀稀拉拉坐着十几个赶早回村过元宵的村民，大多闭目养神，只有后排一个浑身酒气的汉子躁动不安。
里坑村的王老五双眼通红，膀胱胀痛难忍。昨晚在县城亲戚家喝了一夜酒，此刻只觉得小腹快要炸开。他猛地站起身，踉跄走到车前，重重拍打驾驶座护栏。
“停车！老子要撒尿！”
司机张师傅瞥了眼后视镜：“大哥，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等到李畈村吧，十分钟就到。”
“等不了！再不停车我拉车上了！”王老五又狠狠拍了下护栏。
张师傅叹了口气，看了眼空旷的道路，打灯靠边停车。车还未停稳，王老五就跌跌撞撞冲下车，径直跑到马路对面解开裤子。
“危险啊！在路边解决就行了！”张师傅探出头喊道。
王老五置若罔闻，站在对面路边畅快释放。就在这时，一辆满载货物的大货车从弯道处疾驰而来。司机看见突然出现在路中间的王老五，猛打方向盘，急踩刹车——
刺耳的刹车声和沉闷的撞击声撕裂了清晨的宁静。
客车上的乘客惊恐地看着王老五被卷入车底，鲜血在柏油路上迅速蔓延开来。
张师傅慌忙下车，颤抖着掏出手机报警。大货车司机瘫坐在地，望着车下的惨状，面如死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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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点刚过，县会议中心内，全县2010年考评奖励暨2011年主攻工业动员大会刚刚开始。
十分钟后，主席台上，县委书记刘解元正在讲话。县委办主任匆匆走到他身边，俯身耳语，刘解元的目光迅速瞅向汪鹏程。全场干部屏息注视，预感不妙。
远山镇党委书记汪鹏程暗自祈祷：“千万不要是我远山镇的事！”
“汪鹏程，又是你们远山镇的事！”刘解元威严的声音打破寂静，“你马上离开会议，县公安局副局长兼县交警大队长辛军在门口等你，立刻去处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汪鹏程快步走出会场，辛军果然等在门口。
“辛大，什么事？”
“一个小时前，你们远山镇的一个村民在李畈乡李畈村被车子压死了。死者是里坑村人，现在里坑村来了一百多号村民，向远公路已经全部堵死。今天是元宵节，人流车流大，必须马上处理！”辛军神色凝重，“走吧，坐我的车，我们边走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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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场一片混乱。
向远公路被完全阻断，客车和货车被情绪激动的里坑村村民团团围住。交警努力维持秩序，却无济于事。
“怎么回事？”辛军问现场交警。
“里坑村一个村民下车小便被货车撞死了。短短一小时，里坑村来了一百多人，堵死了路，不让移动车辆。”
汪鹏程上前一步，高声喊道：“乡亲们，我是远山镇党委书记汪鹏程，大家冷静一下！事故我们会依法处理，先让车辆挪开，恢复交通好吗？”
“不行！人不能白死！”
“必须给个说法！”
“杀人偿命！”
人群骚动起来，几个年轻人上前撕扯汪鹏程。辛军想上前解围，也被推搡到一边。幸好远山派出所胡所长带领干警及时赶到，奋力将两人从人群中救出。
“这样下去不行，”辛军抹了把脸上的汗，“我得向李局长汇报。”
电话那头，副县长、公安局长李潮听完汇报，当即指示：“我马上派特警支援，授权你临机强行处置。县里大会还没结束，刘书记暂时来不了，你们必须控制住局面。”
汪鹏程同时叫来了里坑村书记和村干部，以及几位与死者家有社会关系的人，一起做家属工作。
死者父亲老王头老泪纵横：“我儿子不能白死！两百万，少一分都不行！还有那两个司机，必须偿命！”
谈判陷入僵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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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九点半，特警大队赶到现场，试图将闹事村民隔开，疏通交通。没想到几十个村民齐刷刷躺在大货车与客车前，特警队员们一时不知所措。
快十一点时，里坑村又一伙村民抬着花圈来到，在马路中央设起灵堂，烧纸钱，点爆竹，乌烟瘴气。
由于公安不敢强行采取措施，向远公路全线堵塞，被堵的群众怨声载道。李畈村村民的出入也已完全中断。
十二点，县里大会终于结束，李潮骑摩托车迅速到达现场。看到混乱的局面，他立即打电话向县委书记刘解元报告。
“刘书记，向远公路全线堵塞，群众情绪激动，我建议特警强行处置。”
“不行！”刘解元在电话中断然拒绝，“今天是元宵节，万一引起群体事件，后果不堪设想！要做思想工作，不能激化矛盾！”
“已经做了六小时工作了！路堵了十五公里，两边车辆完全不能通行！”
“县委的命令你不听吗？出了事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刘解元怒道。
李潮无奈地挂掉电话，与汪鹏程一起继续做家属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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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两点，急着过元宵的被堵群众赶到现场与死者家属和里坑村民发生争吵，争执中，有几名劝导群众被打。
李潮只能临时叫来李畈村书记，商量能否让村民把公路边的菜地让出，临时修一条便道让车辆通行。但李畈村民拒绝了——谁愿意自家菜地被碾平？
既不能强行疏通，又不能修便道，李潮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汪鹏程与远山镇干部磨得口干舌燥，死者家属寸步不让。
现场陷入僵局，堵塞群众开始谩骂：“向阳的干部是吃屎的，那么多公安干什么吃的！”
李潮忍无可忍，正要下令特警强行疏通，汪鹏程拉着他走到一边。
“李县长，算了，”汪鹏程低声道，“你看县委政府主要领导一个都不来，想想都寒心。耗吧，我想我们受得了气，李畈村的人估计受不了，这可是一个有一千多人的大村！”
李潮长叹一声，只得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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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点，转机突然出现。
李畈村里涌出二百多个拿着锄头木棍的村民，为首的高大威猛汉子大喝：“里坑村的人听好了！你们不过元宵，我们要过，在我们李畈闹事，要你们死！限你们五分钟滚蛋，不然，叫你们死在李畈！”
李潮想去劝解，汪鹏程拉住他：“李县长，事已至此，可能这是唯一的办法，李畈村的人一出动，也许能镇住里坑人！”
果不其然，里坑人一见这架势，迅速散了一半。李畈村带头汉子见势，带领二百多人迅速冲进来，剩下的里坑人纷纷四散而逃。
李潮迅速指挥特警将路坑用柴草石块填好，将大货车与客车往路坑边移靠。
远处，村庄已开始燃放元宵节焰火，一场僵持了一整天的车祸交通堵塞就这样化解了。
向远公路全线疏通，李潮下令，一方面命令殡仪馆车将死者装殓到殡仪馆，另一方面将大货车司机、客车司机与死者家属一起带到县交警队协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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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五点，望着恢复平静的现场和正常通行的来往车辆，李潮无限感伤，对汪鹏程说：“老弟，我年后要调离向阳回省厅了。这样的向阳县，你老弟赶快提拔，调出向阳吧！”
汪鹏程苦笑：“李县长，我是土生土长的向阳人，能去哪呢？”
两人站在路边，看着远处升起的元宵节烟花，沉默不语。
第二天清晨，汪鹏程接到电话：王老五的家属接受了八十五万元的赔偿，不再追究。大货车和客车司机都被认定无刑事责任。
元宵节的风波过去了，但向远公路上的血迹，还需要几场大雨才能彻底洗刷干净。
而那场即将到来的乡镇换届，正如远处的春雷，正在悄然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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