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我出生那年,村里闹了饥荒。
>爹娘把我寄养在舅舅家,可不出半年,舅舅一家也饿死了。
>村里人都说我是灾星,要把我沉塘。
>只有尼姑庵的老尼姑收留了我,说我是天生的“寄女”。
>她给我取名静云,教我念经打坐。
>直到十六岁那年,老尼姑突然把我带到后山:“该去侍奉山神了。”
>我这才知道,所谓寄女,就是山神的新娘。
>花轿抬到半山腰时,突然狂风大作。
>轿帘掀开的刹那,我看见抬轿的四个轿夫都变成了纸人。
>一个阴冷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又来了个新鲜的容器……”
>镜子里,我的脸开始扭曲变化。
>原来每一任寄女,都是山魈延续生命的宿主。
>但山魈不知道,我从小就能在镜中看见那些死去的寄女。
>她们在我耳边说:“吃掉它,你就能活下去。”
正文
我出声的哭声,和旱魃的狞笑搅在一起。那年,老天爷像是被谁捅漏了底,一滴水也挤不出。田里的黄土裂开贪婪的嘴,嚼碎了爹娘眼中最后一点活气。他们用枯树般的手臂把我塞进舅舅怀里,像递出一块烫手的烙铁。娘干裂的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发出声,只落下两行浑浊的泪,砸在滚烫的尘土里,瞬间没了踪影。
舅舅家那点薄田,也早被老天爷吸干了骨髓。不出半年,先是舅妈,像一盏熬干了油的灯,悄无声息地灭了。接着是表哥表姐,小小的身子蜷缩在炕角,再也没睁开眼。最后是舅舅,他倒在门槛上,干枯的手指死死抠着门框,眼睛望着灰败的天空,空洞得吓人。
我缩在冰冷的灶膛角落,听着村里人七嘴八舌的议论。
“克父克母,连舅舅一家都克绝了户!不是灾星是啥?”
“留着是祸害!迟早把全村的活路都断了!”
“沉塘!趁早沉塘!”
冰冷的字眼像石头砸过来,砸得我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我死死咬住嘴唇,尝到一股腥甜的铁锈味,那是恐惧的味道。
就在几个粗壮汉子拖着麻绳朝我逼近时,一股陈旧的檀香味飘了过来。是尼姑庵的净尘师太。她瘦得像根竹竿,宽大的灰色僧袍空荡荡地挂着,手里捻着一串磨得发亮的乌木佛珠。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浑浊的眼珠深处,有什么东西极快地闪了一下,像是深潭里掠过的一尾黑鱼。
“阿弥陀佛,”她的声音干哑,却压过了嘈杂,“这孩子与佛有缘,是块修行的料子,更是天生的‘寄女’命格。老尼带回庵里,也算替诸位消了这桩业障。”
“寄女?”村长狐疑地皱起眉,“净尘师太,这……”
“上天有好生之德。”净尘师太截断他的话,语气不容置疑。她枯瘦的手伸过来,抓住我的胳膊,那力气大得惊人,完全不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我就这样被她拖离了那充满恨意的目光,拖进了山坳深处那座青苔斑驳、终年笼罩在古树浓荫下的尼姑庵。沉重的木门在我身后“吱呀”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那个濒死的世界,也隔绝了我作为“人”的最后一丝可能。
庵堂里光线昏暗,只有几缕惨淡的天光从高处的木窗棂挤进来,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尘埃。常年不散的香烛味和木头霉烂的气味混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净尘师太给我剃度,冰冷的剃刀贴着发根刮过,碎发簌簌落下,像黑色的枯叶。她赐我法号“静云”。
“静云,”她端详着我光溜溜的头皮,眼神像在审视一件器物,“从今往后,尘缘已了。静心,守意,方得自在。”
自在?我低头看着身上同样灰扑扑的僧袍,只觉得像被裹进了一口密不透风的棺材。庵里的日子是刻板的钟声和永无止境的诵经。晨钟暮鼓,青灯黄卷。净尘师太教我打坐,一坐就是几个时辰,双腿麻木得失去知觉;教我念拗口的经文,那些慈悲的句子从她干瘪的唇间吐出,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冰冷质感。
“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她盯着我,眼珠像是蒙了层翳,“静云,你的心要像那古井水,不起一丝波澜。这是你的宿命,也是你的造化。”
宿命?造化?我咀嚼着这两个词,只觉得嘴里发苦。庵堂角落里那些蒙尘的佛像,低垂的眼睑仿佛含着无尽的悲悯,又像是凝固的冷漠。夜里,我睡在冰冷的厢房土炕上,常常被噩梦惊醒。梦里,无数双枯瘦的手从裂开的地缝里伸出来,抓住我的脚踝,要把我拖下去。耳边总有一个极细极冷的声音在唤:“寄女……寄女……”像毒蛇的信子舔过耳廓。
更诡异的是,庵里那面唯一模糊的铜镜。每次打水经过,眼角余光瞥去,镜中映出的,似乎总不只是我自己的脸。仿佛有另一个影子重叠其上,模糊不清,带着一种不属于人间的怨毒和死寂。我猛地转头,身后却只有空荡冰冷的墙壁。是眼花了?还是……我不敢深想,只觉得那镜面像一口深井,要把我的魂魄吸进去。
日子在香灰和经卷的霉味中熬着,我像一株不见天日的植物,在庵堂的阴影里渐渐抽长。灰布僧袍越来越短,裹不住日渐丰盈的少女身段,净尘师太看我的眼神,也一日比一日幽深。那眼神里没了最初的审视,倒像农夫看着即将成熟的庄稼,盘算着收割的日子。
十六岁生辰刚过不久,一个雾气浓得化不开的清晨。净尘师太罕见地没有敲响晨钟。她推门进来,手里捧着一套崭新的、刺目的大红衣裳,那颜色红得像凝固的血,在满室灰暗中扎得人眼睛生疼。
“静云,”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异样的亢奋,枯瘦的手指抚过光滑的绸缎,“你的大日子到了。梳洗更衣,该去后山,侍奉山神了。”
侍奉山神?这四个字像冰锥扎进我的耳朵。积攒了多年的恐惧瞬间决堤。我猛地后退,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不!我不去!师太,您救救我!我不要当什么山神的新娘!” 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模糊了眼前那片刺眼的红。
“由不得你!” 净尘师太脸上的悲悯假象瞬间剥落,露出底下磐石般的冷酷。她一步上前,枯爪般的手铁钳般攥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她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个字都淬着寒意:“寄女!这是你的命!从你踏进这庵门起,就注定了!你以为老尼收留你是大发慈悲?错了!收留你,养着你,就是为了今天!你是山神爷选中的容器!是山神的新娘!” 她的眼睛死死盯着我,浑浊的眼底翻涌着一种近乎狂热的贪婪,“伺候好了山神,保一方风调雨顺,这是你的功德!也是你存在的唯一价值!”
容器?新娘?价值?这些冰冷的词像鞭子抽打在我身上。原来如此!原来那口口声声的“宿命”,那日复一日的“静心”,都是为了把我养成一件合格的祭品!我所有的恐惧,所有的不安,全是真的!那镜中的鬼影,梦里的呼唤……它们都在告诉我真相,只是我一直不敢信!
反抗是徒劳的。净尘师太不知从哪来的力气,轻而易举地剥掉了我身上灰旧的僧衣,将那身血一样红的嫁衣粗暴地套在我身上。冰凉的绸缎贴着皮肤,激起一阵阵战栗。她粗糙的手指在我脸上胡乱涂抹着劣质的胭脂水粉,动作粗鲁得像在刷墙。最后,一方沉甸甸、绣着粗糙金色囍字的红盖头蒙了下来,彻底隔绝了光线,也隔绝了我最后一点希望。眼前只剩一片令人窒息的、绝望的红。
我被连拖带拽地弄出了尼姑庵。外面停着一乘极其简陋的竹轿,同样缠着刺目的红布。四个轿夫低垂着头,脸上也涂着怪异的红白油彩,表情呆滞,眼神空洞,像四具没有灵魂的木偶。他们一声不吭地抬起轿子,脚步僵硬地踏上了通往后山的羊肠小道。
山路崎岖,轿子颠簸得厉害。我被困在狭小的空间里,随着轿身的晃动左右摇摆,像狂风巨浪里一叶随时会倾覆的小舟。红盖头下,只有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和轿夫们沉闷、毫无节奏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沙沙……沙沙……听起来异常诡异,不像是踩在泥土碎石上,倒像是踩在厚厚的枯叶堆上,又轻又飘。
越往深处走,山里的气息越阴森。参天的古木遮天蔽日,浓密的枝叶将本就黯淡的天光切割得支离破碎。空气又湿又冷,带着浓重的腐叶和泥土的腥气。四周静得可怕,连一声鸟叫虫鸣都听不到,只有轿子单调的吱呀声和轿夫那轻飘的脚步声,在这死寂的山林里被无限放大,敲打着我的耳膜,也敲打着我紧绷到极限的神经。
突然!
一股极其猛烈的、带着浓重土腥味的狂风毫无征兆地从山林深处咆哮着卷来!那风邪门得很,打着旋儿,像无数只冰冷的手同时用力撕扯!我头上的红盖头瞬间被掀飞出去!几乎同时,抬轿的竹杠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嚓”断裂声!轿子猛地向一侧倾斜,我尖叫着从里面滚了出来,重重摔在冰冷潮湿、铺满厚厚腐叶的地上。
刺骨的疼痛让我眼前发黑,但更让我魂飞魄散的,是眼前所见!
那四个抬轿的“人”,在刚才那股妖风的撕扯下,如同褪去了一层薄薄的皮!他们脸上涂抹的油彩簌簌剥落,露出底下惨白、扁平的真正面目——粗糙的竹篾架子糊着薄薄的、惨白的纸!五官是用简陋的墨笔画上去的,呆滞诡异的笑容凝固在纸脸上!断裂的竹杠从它们纸糊的“身体”里戳出来,没有一滴血,只有几缕破碎的纸片在阴风中无力地飘荡。
纸人!四个抬轿的,全是纸扎的假人!
极度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的喉咙,连尖叫都发不出。我瘫在冰冷的腐叶堆里,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一股冰冷的绝望从脚底直冲头顶。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在我耳边响起。那声音无法形容,非男非女,非老非少,像无数细碎的砂砾摩擦着骨头,又带着一种滑腻冰冷的湿气,直接钻进我的脑海深处:“嗬……又来了个新鲜的容器……时辰……刚刚好……”
容器!又是容器!
这阴冷的声音如同一条毒蛇,瞬间钻进我的耳朵,缠绕住我的心脏,冰得我四肢百骸都僵住了。新鲜的容器……净尘师太冷酷的话语和这非人的低语重叠在一起,像两把生锈的锯子,来回切割着我最后一点残存的理智。
我连滚带爬地挣扎起来,手脚并用地向后蹭,只想离那些诡异的纸人残骸和这恐怖的声音远一点,再远一点!后背重重撞在一棵巨大的、爬满青苔的老树上,粗糙的树皮硌得生疼,却也让我稍微找回了一点身体的知觉。我大口喘着气,冰冷的空气呛得肺叶生疼,目光惊恐地扫视着四周。
浓雾不知何时弥漫开来,像惨白的裹尸布,缠绕着扭曲的树木。就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一片较为平坦的林间空地上,竟然歪歪斜斜地立着许多东西。我眯起眼,强压下心头的悸动仔细看去——那不是什么石头或树桩!
是轿子!是花轿!
不止一顶!足有七八顶,甚至更多!它们早已腐朽不堪,曾经鲜艳的红漆剥落殆尽,露出底下朽烂发黑的竹骨。破败的轿帘像垂死的蝶翼,在阴风中无力地摆动。轿子周围,散落着零星褪色发白的绸缎碎片,依稀还能辨认出是嫁衣的料子。
我的目光颤抖着移开,随即死死钉在了那些花轿旁边,散落在厚厚腐叶和青苔间的东西上——骨头!
人的骸骨!
不是完整的骨架,而是散碎的、被岁月和山林野兽啃噬过的残骸。几根惨白的臂骨斜插在泥土里;半个碎裂的头盖骨空洞地仰望着被树冠遮蔽的天空,眼窝里塞满了黑色的腐殖质;一段纤细的脊椎骨半埋在苔藓下,像一节节腐朽的竹节……它们散落在破败的花轿周围,无声地诉说着惊心动魄的恐怖。
这里……这里就是所有“寄女”的终点!那些被净尘师太送上山,被称作“山神新娘”的女孩们,她们的归宿,就是变成这林间一堆无人问津、与枯枝腐叶同朽的白骨!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猛地冲上喉咙,我死死捂住嘴,才没有当场呕吐出来。胃里翻江倒海,冰冷的绝望像这林间的雾气,彻底将我淹没。原来这就是“侍奉山神”的真相!没有神,只有死!
“嗬……看到你的前辈们了?”那非人的、砂砾摩擦般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戏谑和贪婪,“她们……都是好容器……可惜……太脆弱了……撑不了多久……” 声音飘忽不定,仿佛来自四面八方,又仿佛就在我后颈吹着冷气,“你……看起来……倒是比她们结实些……”
恐惧到了极致,反而催生出一股扭曲的愤怒。凭什么?!凭什么我要成为这邪祟的容器?凭什么我要像这些枯骨一样无声无息地烂在这深山老林里?!我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浓雾深处,用尽全身力气嘶吼:“滚出来!你到底是什么鬼东西?!滚出来!”
“鬼东西?”那声音似乎觉得很有趣,发出一阵更加刺耳的、刮擦骨头的笑声,“你们凡人……喜欢叫我……‘山神’……或者……‘山魈’……”声音陡然压低,变得粘稠而充满诱惑,“别怕……小容器……把你的身体……交给我……把你的魂魄……献给我……你就能获得……永生……”
一股无法抗拒的冰冷力量骤然降临!我感觉自己的头颅被一只无形的、巨大的冰手强行扳住,狠狠扭向左侧!
那里,在一丛茂密的、叶片肥厚的蕨类植物后面,积着一小洼浑浊的雨水。浑浊的水面,像一块被磨花的劣质铜镜,映出了我此刻的模样——那张刚刚被净尘师太涂满劣质胭脂的脸!
水面倒影中,我的脸正在发生极其恐怖的变化!
五官像是融化的蜡像般扭曲、移位!左眼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着向上吊起,几乎要斜插入鬓角;右嘴角则不受控制地向耳根咧开,形成一个极其夸张、非人的狞笑!白皙的皮肤下,隐隐有青黑色的、树枝状的纹路在疯狂蔓延、凸起!更可怕的是,我的眼神!那眼神变得无比陌生,充满了原始的、赤裸裸的贪婪和残忍,那绝不是属于“静云”的眼神!
“嗬……看到了吗?”山魈的声音带着残忍的得意,在我颅腔里直接响起,“这……才是你……真正的归宿……成为我的一部分……永恒的……一部分……”
不!这是我的身体!不是你的容器!
就在我意识即将被那非人的狞笑彻底吞噬的瞬间,那浑浊的水洼倒影里,异变再生!
我的脸旁边,水影诡异地扭曲、荡漾起来!一张又一张惨白、模糊的女子面孔,如同深水中的浮尸,悄无声息地从水影深处浮现出来!她们的面容被水波扭曲,但每一张脸上都凝固着极致的痛苦和怨毒!她们无声地张开嘴,无数个重叠的、幽冷如冰、充满刻骨恨意的声音,直接刺入我的灵魂深处:“吃……掉……它……”
“吞了……这……魈魅……”
“占……了它的……道行……”
“你……才能……活……”
“我们……等……了……好久……”
“替……我们……报……仇……”
“吃……掉……它!”
这些声音,冰冷刺骨,怨毒入髓,却又带着一种绝望的、孤注一掷的疯狂!像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我濒临崩溃的意识!是她们!是那些散落在腐叶间的白骨!是那些被山魈吞噬、被净尘师太送上绝路的“寄女”前辈们!
她们的恨意,她们的诅咒,她们的绝望……此刻,化作最尖锐的武器,刺穿了我被山魈力量侵蚀的混沌!
“吃掉它……你才能活……”
这七个字,如同黑暗中炸响的一道惊雷,又像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块浮木!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极端恐惧和毁灭性愤怒的狂暴力量,猛地从我灵魂最深处炸开!像被压抑了千万年的火山,轰然喷发!
“啊——!!!”
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尖啸从我喉咙里迸发出来!那声音撕裂了浓雾,震得周围的树叶簌簌发抖!体内,两股力量瞬间展开最惨烈的厮杀!
一股是山魈那冰冷的、带着腐叶和土腥味的邪力,它像无数条滑腻冰冷的毒蛇,钻进我的四肢百骸,疯狂地侵蚀、占据,试图将我的血肉、骨骼、甚至每一缕意识都彻底溶解、同化!它要抹掉“静云”的一切痕迹,将这具年轻的躯壳完全变成它新的巢穴!
另一股,则是我自己点燃的生命之火,混杂着无数惨死寄女们滔天的怨念!这力量炽热、混乱、狂暴,带着毁灭一切的疯狂!它在我血管里奔涌咆哮,像滚烫的岩浆,所过之处,疯狂地灼烧、吞噬着那些侵入的冰冷邪力!
我的身体成了最残酷的战场!
剧痛!难以想象的剧痛从每一寸皮肤、每一块骨头、每一条神经深处炸开!仿佛有无数把烧红的刀在身体里翻搅,又像有千万只毒虫在啃噬骨髓!皮肤下的青黑色纹路如同活物般疯狂扭动、凸起,时而又被一股灼热的力量强行压制下去。我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痉挛,像一张被无形巨力疯狂拉扯又拧绞的破布!汗水、泪水、还有口鼻中不受控制溢出的涎水混在一起,糊满了我的脸。指甲深深抠进身下的腐叶和泥土里,折断了也浑然不觉。
“蝼蚁……竟敢……反抗!”山魈的声音在我脑中咆哮,充满了惊怒和难以置信。它显然没料到,这具被它视为囊中之物的“容器”里,竟然还潜藏着如此狂暴的反噬力量,更被无数前任寄女的怨念所加持!
“滚……出……去!”我嘶吼着,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我集中起全部残存的、摇摇欲坠的意志,拼命想象着火焰!想象着能焚尽一切污秽邪祟的烈焰!想象着舅舅一家倒在炕上干瘪的尸体,想象着净尘师太眼中那磐石般的冷酷,想象着水洼里那一张张惨白怨毒的脸!
烧!烧死它!
这股意念仿佛真的点燃了什么!体内那股混乱狂暴的力量猛地一炽!一股难以形容的灼热感,伴随着尖锐到灵魂都在震颤的剧痛,从我胸口猛然爆发!仿佛有一团无形的烈焰在那里炸开!
“呃啊——!”
山魈发出了一声前所未有的、凄厉刺耳的尖啸!那声音不再是砂砾摩擦,而是像无数根玻璃同时被刮碎!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惊惶!
紧接着,一股粘稠、冰冷、带着浓烈腥臭的暗绿色“东西”,猛地从我大张的口中狂喷而出!那东西像活物般在半空中扭曲挣扎,隐约构成一个模糊的、非人非兽的狰狞轮廓,无数怨毒扭曲的面孔在那轮廓表面一闪而逝,发出无声的尖叫!它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朽和死亡气息。
这团东西就是山魈的核心!它被我体内那股狂暴的怨念之火,硬生生从寄居了不知多少年的“容器”里逼了出来!
那团暗绿粘稠的“东西”——被强行逼出的山魈核心,在空中疯狂地扭动、尖啸,发出刮擦玻璃般的刺耳噪音。浓烈的腥腐气息弥漫开来,周围的雾气都仿佛被它染成了不祥的灰绿。它剧烈地翻滚着,试图重新凝聚成形,那张由无数痛苦面孔构成的模糊轮廓上,怨毒和暴戾几乎要化为实质。
“卑贱的……容器!”无数个重叠的、充满恨意的声音从那团东西里炸开,“竟敢……伤我道行!我要……吞了你的魂!嚼碎你的骨!”
它猛地膨胀,如同一张巨大的、粘稠的网,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令人窒息的恶意,铺天盖地朝瘫在地上的我罩了下来!阴影瞬间笼罩,死亡的冰冷气息扼住了我的喉咙。
就是现在!
那股被无数寄女怨念点燃的、在我体内奔涌咆哮的狂暴力量,在死亡的威胁下,冲破了最后一点桎梏!它不再仅仅是灼热,而是彻底沸腾、燃烧起来!一股难以形容的、混杂着求生本能与毁灭欲望的凶戾之气,如同沉睡的远古凶兽骤然睁开了眼!
“啊——!!”
我发出不似人声的咆哮,身体以完全违反常理的姿态猛地从地上弹起!不是躲避,而是迎着那张扑下的粘稠巨网,狠狠撞了过去!
没有恐惧,没有犹豫,只有一种纯粹到极致的、吞噬的欲望!
就在接触的瞬间,我张开了嘴。不是我要张开,而是那股盘踞在我体内的、寄女们积攒了无数岁月的怨毒与不甘,如同找到了唯一的宣泄口,化作一股恐怖的吸力!
“嘶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仿佛布帛被强行撕裂的声音响起!
那团扑下的暗绿色邪物猛地一滞,随即发出更加凄厉、充满无尽惊恐的尖啸!它的一部分,就像被无形的巨口咬住、撕扯,硬生生脱离了主体!那被撕扯下来的部分,如同粘稠的、不断蠕动的绿色凝胶,被我体内那股狂暴的力量蛮横地拖拽着,吸入了口中!
冰冷!滑腻!带着浓烈的土腥和腐烂的气息瞬间充斥口腔,直冲喉咙!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排山倒海般涌来,胃部剧烈地痉挛。但更强烈的,是那股力量被强行吞噬后带来的奇异感受——并非舒适,而是一种冰冷的、沉重的、带着剧毒的“饱胀感”,仿佛吞下了一块万载寒冰,又像喝下了一整条污秽的臭水沟!
“不——!!!”
山魈核心发出了撕心裂肺、充满无尽恐惧和难以置信的惨嚎!它那团粘稠的身体剧烈地颤抖、收缩,刚刚凝聚的形态瞬间溃散了大半,剩下的部分惊恐万状地向后飞退,再也不敢靠近,只在浓雾边缘剧烈地翻滚、尖啸,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狂怒和后怕。
而我,在吞噬了那一部分山魈邪力的瞬间,身体猛地僵直!一股狂暴、混乱、冰冷又蕴含着奇异力量的气息在我体内轰然炸开!眼前的世界瞬间被撕裂、重组!
原本静谧(尽管诡异)的山林景象消失了。眼前的一切都被蒙上了一层流动的、幽绿色的光晕。扭曲的树木枝干上,趴伏着许多半透明、形态怪异的影子,有的像长着人脸的蜘蛛,有的像多足的蠕虫,它们贪婪地吮吸着树干溢出的某种看不见的气息。空气中飘荡着丝丝缕缕灰黑色的“气”,散发着衰败、病痛和死亡的味道。脚下的腐叶层里,无数细小的、散发着微弱磷光的虫子惊慌地钻入深处。整个世界,变成了一个光怪陆离、充满污秽精怪和病气死气的魔域!这就是山魈眼中的世界?
同时,另一种景象如同水波般在我意识的另一侧荡漾开来:山脚下,那个我出生的、被旱魃折磨得奄奄一息的破败村庄。几缕稀薄却无比清晰的炊烟,正从几户人家的茅草屋顶歪歪扭扭地升起。我甚至能“看”到村里唯一那口快干涸的老井旁,一个瘦小的身影正吃力地提着半桶浑浊的水……那是人的世界,是“静云”曾经属于的世界。
两种截然不同的视野在我脑中疯狂切换、撕扯,带来难以忍受的眩晕和剧痛。我捂住头,踉跄后退,背靠着那棵冰冷的老树,大口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土腥味和一种陌生的、非人的力量感。
我颤抖地抬起手,伸到眼前。
手还是那双手,沾满了泥土和腐叶,指甲缝里是暗红的血污。但皮肤下,那些青黑色的、树枝状的纹路并未完全消失,反而像是活了过来,如同某种神秘的符文,若隐若现地浮现在皮肤表面,随着我体内那股冰冷力量的涌动而微微明灭。一股难以言喻的、掌控着这片山林某种“脉络”的奇异感觉,从掌心传来。仿佛只要我愿意,就能让这里的藤蔓疯长,也能让脚下的泥土瞬间干裂。
我成了什么?
不是人了。净尘师太的静云,那个在恐惧中长大的寄女,在吞噬山魈力量的那一刻,就已经被撕碎了。
但也不是山魈。那团被撕掉一部分的邪物还在浓雾深处翻滚尖啸,它残缺了,虚弱了,却依旧存在,充满恶毒地盯着我。我吞下的,只是它一部分力量和道行,以及……那些被它吞噬、却未能完全消化的无数寄女的残魂怨念。
我是第三种存在。一个占据了山魈部分力量、容纳了无数惨死女子怨魂、却还保留着一丝“静云”记忆的……怪物?
“嗬……嗬……”浓雾深处传来山魈核心怨毒、虚弱又充满忌惮的嘶鸣,“窃贼……窃贼!你……窃取……我的力量……我的道行……你……会付出代价……这山林……容不下……两个主人……”
代价?我茫然地看着自己布满诡异纹路的手。体内冰冷的力量在奔涌,无数个女子凄厉的哭喊和诅咒在灵魂深处回荡,还有“静云”那点微弱的、属于人的恐惧和悲伤……它们混乱地交织、撕扯。活着,原来比死亡更加沉重和痛苦。
山风吹过林梢,带来山下村庄隐约的、模糊的鸡鸣犬吠。那几缕稀薄的炊烟景象再次浮现在眼前。我猛地闭上了眼。
再睁开时,眼中那片幽绿色的精怪世界和山下的人间烟火依旧重叠着,但混乱似乎平息了一些。我扶着粗糙冰冷的树干,支撑起这具变得陌生而沉重的身体。脚步踩在厚厚的腐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每一步都异常艰难。
我没有走向浓雾深处那团对我虎视眈眈的山魈残体,也没有朝着山下那属于“人”的烟火走去。
我拖着脚步,像一个迷途的游魂,走向这片埋葬了无数“寄女”的山林更深处。走向那终年云雾缭绕、凡人绝迹的山巅。
那里,或许才是我这非人非魈的怪物,唯一能立足的缝隙。净尘师太的静云已死,那古老的山魈也未能重生。
山风呼啸,卷起地上破碎的红绸,像一只只血色的蝴蝶,徒劳地追逐着那走向云雾深处的、孤绝的背影。
本章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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