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坐在冰冷卫生间地板上的巨大震惊和茫然过后，是持续数周的失眠与挣扎。
孩子是孟燕臣的。这个事实像烙印一样清晰。
作为孩子的父亲，他有知情权。这是最朴素的道理。
某个周末的午后，波士顿的晨光刚刚照亮她狭小的窗台。
王小河深吸一口气，拨通了母亲的视频电话。
屏幕很快亮起来，出现母亲熟悉的脸庞，背景是沪市家中温馨的客厅。
“小河！”母亲的声音带着惊喜，随即是掩饰不住的嗔怪。
“总算想起你还有个妈了？忙得脚不沾地，电话没一个，消息也回得慢，就知道学习工作，身体还要不要了？你一个人在外面……”
听着母亲絮絮叨叨的关心和责备，王小河心头涌上暖意，也夹杂着难以言说的酸涩。
她含糊地应着，说自己一切都好，学业很顺利，就是有点累。
话题兜兜转转，她状似不经意地问起：“妈妈，家里都还好吧？孟燕臣呢？孩子们还好吗？”
母亲脸上的表情微妙地顿了一下，随即叹了口气：“他啊……跟你一样，也是个工作狂魔！现在更是变本加厉，医院家里两头跑，把自己当铁人使唤。两个孩子倒是乖，你爸和我帮着带，就是看他那样，怪心疼的。”
王小河的心揪了一下。
视频那头，母亲压低了声音，像是分享一个半公开的秘密：“唉，你是不知道，医院里那些单身的女医生护士，眼睛都盯着他呢。条件多好啊！人稳重，家世好，工作体面，对孩子又好。你张阿姨、李阿姨她们，没少给他介绍对象……他啊，一个都没见，整天就泡在医院和实验室里，跟自虐似的……”
母亲后面的话，王小河听得有些恍惚。
那些关于单身女同事、介绍对象的字眼，像细小的石子投入心湖，荡开一圈圈微澜，并不激烈，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冰冷的实感。
她仿佛看到了孟燕臣的生活轨迹。
离婚、工作、孩子、以及一个重新向着他打开的、充满可能性的新生活的大门。
他或许会痛苦一阵子，但最终，他会走出来，遇到新的人，开始新的篇章。
他值得拥有平静和新的幸福。
而自己这个意外的、来自过去的遗留问题，此刻若贸然闯入，会带来什么？
是旧伤的撕裂？
是责任的重新捆绑？
是打乱他可能正在艰难重建的生活节奏？
还是……仅仅成为他新生活里一个突兀的、带着尴尬的注脚？
“小河？小河？在听吗？”母亲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
“啊，在呢妈妈。”王小河回过神，努力扯出一个笑容，“我就是……随便问问。他过得好就行。孩子们好就行。”
挂断视频，波士顿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斜斜的光斑。
王小河坐在光晕里，手轻轻覆上隆起的腹部。
那里，一个小小的生命正在安稳地生长。
刚才母亲话语里描绘的孟燕臣的新生活图景，和她腹中这个源于过去、只属于此刻她自己的小生命，形成了强烈的、无声的对比。
那个关于告知父亲的念头，像退潮般，无声地沉了下去。
带着一丝释然，也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不打扰了。
不通知了。
她对着腹中的孩子，也对着自己，无声地宣告。
他有他的路要走。
而自己选择的路，就自己走下去。这意外的生命，是她的责任，也是她新的航程。
她会是一个单身母亲，像她曾经独自面对本科学业、独自孕育第一个孩子一样，去面对。
她打开电脑，熟练地预约了附近妇产医院的下一次产检时间。动作冷静而有序。
时间在论文、模型、课堂和越来越频繁的产检中悄然滑过。
麻省理工的春天来得迟，窗外新绿的嫩芽才刚冒头，实验室里依旧是恒定的空调温度和键盘敲击的背景音。
王小河坐在工位前，对着屏幕上复杂的城市韧性评估模型，手指悬在触摸板上，却迟迟没有动作。
屏幕右下角的日历，无声地标记着时间流逝。
腹部的隆起，在宽松的毛衣下，已经无法完全遮掩。
五个月了。
像一颗被悄然埋下的种子，在无人知晓的土壤里，自顾自地生长，伸展枝叶，宣告着不容忽视的存在。
她习惯了早起时对着镜子，看着那日渐清晰的弧度，习惯了在图书馆久坐时，腰后垫上特制的靠枕，也习惯了独自一人，在夜深人静的公寓里，感受那细微却日渐有力的胎动。
王小河依旧忙碌，只是动作间多了几分小心和不易察觉的迟缓。
她尽量避开需要长时间站立或频繁走动的场合，在实验室也常备着坚果。
白杨依旧是她最默契的搭档。他阳光、率真，思维活跃，总能给她的研究带来新的火花。
他对她依旧坦坦荡荡，带着纯粹的学术伙伴的亲近感。
王小河偶尔捕捉到他眼神里那点超越同窗的灼热，也只是一闪而过，被他很好地收敛在拍档的界限内。
直到一个下午。
两人在公共休息区讨论一个复杂的参数设定，王小河需要站起来在白板前画示意图。
她习惯性地扶着腰，微微侧身，在白板上快速勾勒。
宽松的针织衫随着她抬手的动作，腰腹间的布料被牵扯，那圆润的弧度便再也无法遮掩地凸显出来。
白杨的声音戛然而止。
王小河画完最后一笔，转过身，发现白杨正愣愣地看着她的肚子，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毫无掩饰的震惊。
他的嘴巴微微张着，像是突然被按下了暂停键，关于模型的讨论都卡在了喉咙里。
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
王小河看着他震惊的表情，心里反而奇异地平静下来。
她放下笔，轻轻抚了抚肚子，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又坦然的浅笑：“嗯，如你所见。数据建模很成功，但这个项目……有点意外，建模时没考虑到。”
白杨猛地回过神，眼神在她肚子和脸上来回移动，说话都有些结巴：“小、小河！这……这什么时候？你……你怎么都没说？孟大哥他……他知道吗？”
他下意识地想到了孟燕臣。
“他不知道。”王小河的声音很平静，走到旁边的沙发坐下，拿起水杯喝了一口，“也不需要知道。这是我的事。”
白杨站在原地，消化着这个巨大的信息量。
他看着王小河平静的侧脸，看着她抚着肚子的手，看着那清晰昭示着新生命的弧度。
震惊过后，一种复杂的情绪在他年轻的脸上翻涌。是担忧，是心疼，是难以置信，还有……某种迅速滋生的、强烈的冲动。
他几步走到沙发边，蹲下身，仰头看着王小河，眼神亮得惊人，带着一种近乎莽撞的真诚和急切：
“小河！”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我可以……有这个荣幸做他的父亲吗？”
王小河握着水杯的手顿住了。
她看着蹲在自己面前的男孩，他脸上的表情是那样认真，那样热切，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率真。
这突如其来的、巨大的请求，让她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几秒后，她轻轻地笑了出来。
不是嘲笑，而是一种带着深深无奈和温和的包容。
她放下水杯，伸出手，像拍弟弟一样，轻轻拍了拍白杨的肩膀。
“傻子，”她的声音里带着笑意，也带着不容置疑的清醒，“孩子只有一个父亲，这是改不了的生物学事实。”
她看着白杨瞬间有些黯淡下去的眼神，语气柔和下来，“不过，谢谢你，白杨。你的心意……我明白。真的，很感动。”
她顿了顿，目光温和而坚定：“你不需要做父亲。但你可以做这个孩子最好的叔叔，就像……”
她想起他之前爽朗地自称白叔叔逗弄她家星星的样子，“……就像你之前做的那样。这就够了。”
白杨蹲在那里，仰头看着她。她的话语像温和的水流，将他刚才那股冲动的、想要承担一切的热血浇凉了，却也抚平了那份无措和担忧。
他明白了她的意思。尊重事实，也尊重彼此的位置。
不需要替代，只需要真诚的陪伴和支持。
他眼中的热切慢慢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沉稳的、带着承诺的光芒。
他用力点了点头，脸上重新绽放出那个熟悉的、充满阳光和活力的笑容，虽然眼底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但更多的是坚定：
“嗯！明白！最好的叔叔！”他站起身，拍了拍胸脯，“包在我身上！以后扛包、跑腿、买好吃的……随叫随到！”
他甚至还调皮地加了一句，“保证比孩子他亲爹……咳，我是说，比那个缺席的家伙，强一百倍！”
王小河被他逗笑了，心里涌上一股暖流。
在这个异国他乡，在这个充满未知的航程上，有这样一份干净、率真、带着分寸感的陪伴，是命运给予的一份意外的礼物。
白杨说到做到。
他依旧保持着那份伙伴的坦荡，但行动上却多了许多不着痕迹的照顾。
实验室里，他会顺手把重一点的材料搬开；讨论时间长了，他会刚好买了热牛奶和三明治；产检的日子，他会顺路开车送她到医院门口；甚至在她孕反厉害、错过小组讨论时，他会默默记下所有要点，整理好发给她。
他不再提那个父亲的请求，只是安静地、认真地，履行着叔叔的职责。
这份带着阳光气息的守护，像一道温暖的光，照亮了王小河独自前行的这段航程。
腹中的小家伙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份善意，在王小河给白杨讲模型思路时，偶尔会调皮地踢上一脚，隔着肚皮，像是在打招呼。
每当这时，白杨总会惊奇又兴奋地睁大眼睛，然后笑得像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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