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泼洒在华山之巅,将“剑气冲霄堂”的飞檐染上一层迟暮的暖金。
这间象征剑气之争的殿堂,此刻却弥漫着一种罕见的、近乎温情的宁静。
宁清林破天荒地没有督促岳不群和宁中则练剑,反而将两人唤至堂中闲坐。
他枯瘦的身影在斜长的光影里显得格外萧索。
宁清林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目光落在女儿身上,满是关切:“中儿,不群这小子……平日待你可还好?”他问得直接,眼神却瞥向一旁正襟危坐的岳不群。
宁中则脸颊微红,连忙点头,声音轻柔却带着急切:“师兄待我极好。爹爹,一会儿……您当真要独自去会风师叔吗?”
她向前倾了倾身子,眼中满是忧色:“爹爹身边总该有个斟酒布菜的人吧?让女儿代劳,可好?”
宁清林的目光如电,瞬间钉在岳不群脸上。
他太了解这个徒弟了,这主意九成九出自他手笔!
岳不群感受到那锐利的视线,立刻扭过头,装作全神贯注地研究着墙上悬挂的一柄古剑。
仿佛那剑身上刻着绝世秘籍。
“哼!!”一声压抑着怒气的冷哼,如同闷雷般在堂内炸开,直冲岳不群而去。
然而转向女儿时,宁清林脸上的冰霜迅速融化,语气也放得异常和缓:“中儿莫忧。爹爹与你风师叔,只是多年未见,坐下聊聊而已。放心,打不起来的。”
他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个微涩的弧度,带着点自嘲:“就算把整个华山如今这点家底都压上,也不够你风师叔一个人打的。”
“我想……他大概也不至于对我这糟老头子怎么样吧?”最后那个“吧”字,轻飘飘的,透着连他自己也难言的底气不足。
宁中则的心猛地一沉,急切道:“爹爹!您连风师叔会做什么都拿不准吗?还是让女儿和师兄陪着您吧!再大的难关,我们一家人一起面对!”她眼中泛起水光,是担忧,更是渴望分担。
宁清林轻轻摇头,神情异常坚决,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沉重:“中儿,听话。有些事,不是人多就有用的。”
“我与你风师叔之间,是清字辈仅存的两个了。”
“有些话,有些事,只有我们两个面对面,才能掰开揉碎说清楚,才能了断干净。”
“这关乎华山的根,华山的未来。”
“那、师父!”岳不群忍不住插嘴,试图抓住最后一丝机会,“正因如此,您才更该带上我们啊!”
“我和师妹在旁帮衬着,说不定还能在酒桌上劝劝风师叔。”
“万一……万一风师叔被我们感动,脑袋一热,愿意重归华山了呢?”他眼中闪着热切的光。
“哼!逆徒,闭嘴!”宁清林陡然怒喝,对岳不群他可没那么多耐心,“这里哪有你置喙的份儿!让你准备的东西呢?都备妥了没?”声音严厉,不容置疑。
岳不群悻悻然地撇了撇嘴:“酒早就温好了,上好的女儿红。”
“菜嘛,等太阳落山弟子再去厨房张罗,保准新鲜热乎。”
“对了师父,您打算在哪儿和风师叔见面?就这儿,‘剑气冲霄堂’?”他环顾了一下这肃穆的大堂。
宁清林眼皮都没抬,淡淡道:“不必。厨房院子里清净,就那儿。”
“现在,少废话,赶紧去把菜备好!磨磨蹭蹭像个什么样子!”语气里透着不容商榷的赶人意味。
岳不群只得拱手应诺:“是,师父。”无奈地转身朝厨房走去。
宁中则眼看父亲心意已决,劝无可劝,急得眼圈发红,却也无可奈何。
宁清林看着女儿焦急的模样,心中一阵抽痛。
他长叹一声,将目光转向窗外渐沉的暮色。
声音放得极其柔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追忆和托付:“中儿,你既已嫁作人妇,也该学学家务了。”
“去,跟你师兄学学怎么做菜吧。莫等到日后有了孩儿,才手忙脚乱地现学。”
“你娘亲……当年就是生下你之后,才慌慌张张开始学做饭的。”他嘴角浮现一丝苦涩又温暖的笑意:“那时候,可苦了我门下那些弟子,每顿饭不是咸得齁死人,就是淡得没滋味……”
“唉,真是一段想起来就……辛酸又好笑的日子。”
宁中则被父亲说得脸颊飞红,羞赧地低下头,随即又担忧地望了父亲一眼。
宁清林摆摆手,示意她快去。
宁中则这才起身,匆匆追着岳不群的背影去了厨房。
看着女儿和徒弟并肩离去的背影,宁清林眼中掠过一丝深沉的欣慰。
还好,这一代的华山,没有那该死的剑气之争了。
厨房里,灶火已燃起,映着两张年轻的脸庞。
岳不群早已知晓师妹来意。
此时天色尚未全黑,正好一边手把手教她如何择菜、切配、掌握火候,一边麻利地准备着今晚至关重要的菜肴。
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油盐酱醋的调和,暂时驱散了心头的凝重。
当一弯清冷的弦月悄然爬上树梢,厨房的小院已被收拾得干干净净。
院中央,一张朴素的四方桌,两把椅子相对而放。
桌上,六菜一汤冒着袅袅热气,虽不奢华,却也色香味俱全,透着一份家常的用心。
桌角,静静立着一坛泥封已开的女儿红,浓郁的酒香在清冷的空气中若有若无地飘散。
两副碗筷,摆放得整整齐齐。
宁清林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悄然出现在院中。
他默然无声地走到其中一把椅子前,缓缓坐下,宽大的衣袖在夜风中轻轻拂动。
他抬起手,朝着厨房门口方向挥了挥,动作简洁而决绝,示意岳不群和宁中则立刻离开。
岳不群夫妇站在厨房门口,脚下如同生了根,踌躇不前。
两人目光交汇,都看到对方眼中浓得化不开的担忧和不甘。
他们多么希望能留下来,哪怕只是站在父亲身后,与他一同面对未知的风师叔。
然而,宁清林再次挥袖的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决心。
两人知道师父心意已决,任何恳求都是徒劳。
只得一步三回头,万分不情愿地退出了小院。
但他们并未走远,就在离院门几步开外的一丛茂密冬青树影后停了下来。
屏息凝神,竖起了耳朵。
宁清林枯坐的身影纹丝未动,耳朵却微微动了一下。
他自然知道两个小辈并未走远,躲在那里想偷听。
他心中苦笑,若风师弟真要动手,他们留下也无用。
罢了,随他们去吧。
他缓缓闭上双眼,开始凝神调息。
运转起所剩无几的内力,努力压制着经脉深处那蠢蠢欲动、如毒蛇般纠缠不休的剑气。
……
风清扬其实早就到了。
当他得知宁清林今晚要在厨房小院约见他时,那颗沉寂已久的心,竟再也无法平静。
无数纷乱的情绪在胸腔里冲撞。
有积压多年的愤懑与疑问,想质问宁清林当日剑宗败亡的真相。
有对华山凋零的痛楚与不甘。
甚至,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难以启齿的、想要为这残破宗门再做点什么的冲动。
他悄然来到厨房附近,如同鬼魅般隐在暗处。
然而,当那方小院近在咫尺,看着宁清林孤寂的身影坐在那里时,他却莫名地裹足不前了。
他深知,宁清林此刻的内心,必定也如这夜色般沉重复杂,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
这种心照不宣的僵持,让宁清林选择了被动等待。
把是否露面的选择权,交到了自己手中。
今日他若现身,或许能打破这二十年的坚冰,为华山寻得一线转机。
若是不出现,一切便如昨日。
他继续在暗处守护这摇摇欲坠的山门。
宁清林也依旧在剑伤的折磨中苦熬岁月。
两种结局,似乎都谈不上真正的解脱。
风清扬的身影停在一棵老槐树虬劲的枝桠上。
仰头望着天边那轮渐渐移向中天的冷月。
清辉洒落,映着他紧锁的眉头和鬓角刺眼的白霜。
去?还是不去?
何去何从?
他心乱如麻。
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逸出唇边。
罢了,终究要有个了断。
去见见吧,最坏又能坏到哪里去?
无非是话不投机,再次形同陌路,各自守着各自的孤寂罢了。
念头一定,心中反而生出一丝奇异的平静。
院门外,冬青树影后,岳不群和宁中则正屏着呼吸。
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扇寂静的院门。
突然,两人瞳孔骤然收缩!
一道青黑色的影子如同撕裂夜幕的闪电,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们眼前!
那速度快得超出了他们的反应极限。
只觉眼前一花,一个身着青衫、背影略显佝偻的身影,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了院门口!
两人差点惊呼出声。
条件反射般猛地伸手,互相死死捂住了对方的嘴!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擂鼓。
他们死死盯着那道并不高大、甚至透着几分孤寂萧索的背影。
连大气都不敢喘。
想提醒师父人来了,又怕惊走了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风师叔。
只能僵在原地,紧张地等待着。
片刻的沉寂,仿佛凝固了时间。
那道青衫背影似乎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随即,“嗒”一声极细微的轻响划破夜的寂静。
一块不起眼的小石子被那身影“无意”中踢动,滚落在一旁。
这声音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不啻于一声惊雷!
院内闭目调息的宁清林,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
他缓缓睁开眼,目光依旧投向前方虚空。
来了。
风清扬的用意再明显不过:我来了,就在门外。宁师兄,你待如何?
宁清林停止运功。
浑浊的目光没有焦距,仿佛穿透了眼前的黑暗,看到了玉女峰上漫天的血色。
那些倒在风清扬剑下的身影。
有他敬重的师兄弟,有他看着长大的师侄……
他们本不该死的。
若风清扬最后没有杀回来……
可这念头刚起,就被另一个更冷酷的声音压下:风清扬迟早会回来,血债,早晚要清算。
“咳咳……咳……咳咳!”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猛然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宁清林略显沙哑疲惫的声音从院内传出,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风师弟……你来啦。既然……来了,就……进来吧。”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力气。
院门口那道青衫身影,明显地顿了顿。
随即,一个同样低沉、带着复杂情绪的声音响起:“宁师兄……我来了。”话音落下,风清扬终于抬步,缓缓走进了这方小小的、承载着太多恩怨的院落。
他走到桌边,轻轻拉开宁清林对面的椅子。
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缓慢和沉重,缓缓坐下。
宁清林抬起头,目光第一次聚焦在眼前之人的脸上。
他仔细打量着这位华山派百年不遇的奇才。
如今也是华山武功最高、却最令他心境复杂的人。
风清扬年纪不过三十许,鬓角却已染上了刺目的霜白。
那张脸,依稀可见昔日的英俊轮廓,眉宇间剑气内蕴,本该是人群中最耀眼的存在。
然而此刻,这张脸上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沉郁。
还有……迟暮之气?
宁清林微微一怔,随即恍然。
原来如此,怪不得觉得熟悉。
这气息,与自己身上散发出的、被伤病和岁月磨蚀的暮气,何其相似!
风清扬同样在默默审视着宁清林。
这位宁师兄年逾五十。
华山派正宗的道家内功虽不能驻颜不老,但也绝不该显得如此苍老衰败。
那些细微的变化,日日相处的岳不群和宁中则或许未曾察觉。
但风清扬却一眼洞穿。
宁师兄是真的老了。
不只是那身沉重难愈的剑伤在侵蚀他。
更是他的心,被这些年的重负、愧疚和绝望,彻底熬干了精气神。
宁清林伸出枯瘦的手,将桌上扣在菜肴上的几个瓷盘一一揭开,叠放在一旁。
热气伴着香气升腾起来。
他拿起筷子,动作自然地仿佛只是寻常家宴。
对着风清扬,平平淡淡地说了句:“吃饭。”随即,真的夹起一箸菜,送入口中,慢慢咀嚼起来。
风清扬微微一怔。
随即也默然拿起面前的筷子,动作显得有些生涩和迟缓。
跟着夹菜,慢慢吃着。
两人之间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沉默。
只有细微的咀嚼声。
桌上那坛香气四溢的女儿红,仿佛被遗忘了一般。
谁都没有去看一眼。
直到桌上的菜肴被消耗了大半,宁清林才缓缓放下了筷子。
风清扬也几乎同时停箸。
宁清林的目光终于落在那坛酒上。
伸出手,似乎想去拿酒坛。
然而,一只骨节分明、同样带着风霜痕迹的手比他更快一步。
稳稳地握住了坛身。
“理应由我……为师兄斟酒。”风清扬的声音低沉而清晰。
他揭开酒坛的泥封。
一股浓郁醇厚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
他一手执坛,一手拿起宁清林面前的酒杯。
手腕稳定得如同磐石。
澄澈的酒液如一道细线倾注而下,注入杯中,直至满溢,竟无半滴溅落。
随后,他也给自己斟满了一杯。
宁清林和风清扬同时伸出手,各自端起了自己面前那杯斟满的酒。
宁清林浑浊的目光透过杯中晃动的酒液,望向对面的风清扬。
嘴角牵起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声音带着一丝微哑:“呵呵……风师弟,就不怕……这酒里有毒吗?”
风清扬的目光迎上他的视线。
没有半分闪躲,平静地回答:“若是你那滑头徒弟准备的酒,倒真有可能。”
“但你的酒……没有毒。”话音未落,他已将酒杯凑到唇边,仰头,一饮而尽!
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坦荡。
宁清林定定地看着他饮尽。
沉默了一瞬,也举起酒杯,同样一饮而尽。
放下空杯时,他低声说了一句,像是在澄清,又像是在自语:“我徒弟的酒……也是没毒的。”
这杯酒,辛辣滚烫,顺着喉咙滑下,烧灼着心肺。
它像一把无形的钥匙,沉重地、缓慢地,开启了华山剑宗与气宗仅存的两名清字辈弟子之间,那尘封了二十载、积满了血泪与恩怨的心门。
一场迟来太久的心灵碰撞,终于拉开了它沉重而未知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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