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经阁内，灯火长明。霍天渊将自己埋首于浩如烟海的典籍之中，尤其是那些关于法宝灵性起源、滴血认主机理、以及上古血脉杂论的冷僻区域。他被“青霜剑”认主乌龙事件深深刺激，迫切地想弄清楚，那匪夷所思的排斥，究竟是源于剑，还是源于他自己。
然而，古籍晦涩，记载往往语焉不详，或相互矛盾。几天下来，除了头昏脑胀，眼布血丝，他并未找到确切的答案。那柄裂了缝的“青霜剑”被他用布包裹，放在储物袋最深处，像一根无形的刺，时刻提醒着他那未解的困惑。
这日午后，他正对着一卷描述“器灵初萌与材质共鸣关系”的兽皮古卷皱眉苦思，一个轻柔中带着几分怯怯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霍……霍师兄？”
霍天渊从书海中回过神，转头望去。只见一位身着浅碧色衣裙的女弟子正站在不远处，面容清秀，眼神清澈，带着内门弟子常见的、对他这位“名人”师兄的些许好奇与敬畏。她是丹霞峰的弟子，名叫柳萱儿，霍天渊依稀记得在几次宗门小比中见过。
“柳师妹，有事？”霍天渊揉了揉眉心，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接连的打击让他有些心气不顺，但也知道没必要迁怒他人。
柳萱儿似乎有些紧张，双手绞着衣角，犹豫了一下，才从袖中取出一物，小心翼翼地递过来：“霍师兄，听闻您精于炼器……我，我这支‘流云簪’不小心磕碰了一下，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痕，灵力流转有些不畅了……不知，不知师兄能否帮忙看看，能否修复？”
她手中是一支白玉发簪，材质是常见的“暖烟玉”，簪身雕成流云状，线条柔和，尾端缀着几缕细小的玉珠流苏，看起来清新雅致。只是在那云头处，确实有一道不起眼的发丝细纹，若不仔细看几乎难以察觉。
若在以往，心高气傲的霍天渊未必会理会这种修复低阶法器的小事。但此刻，他正被理论困扰，心烦意乱，或许动手做点简单的活计，反而能换换脑子。而且，看着柳萱儿那带着期盼又有些忐忑的眼神，他也不好意思拒绝。
“拿来我看看吧。”霍天渊接过玉簪，神识微微一扫。问题很简单，就是材质本身强度不足，受到撞击后内部结构出现细微损伤，导致灵力流经此处时受阻、逸散。常规的修复方法，无非是用温和的灵液浸润，辅以细微的灵力温养，慢慢弥合裂纹，或者用更精巧的手法，在裂纹处镶嵌极细的灵金丝线作为导能和加固。
这对他来说，本该是信手拈来的小事。
然而，当他指尖触碰到那温润的玉石，感受到那细微的裂纹结构时，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青霜剑”上那道刺目的裂缝，以及这些日子翻阅的那些关于材质强度、能量通道稳定性的论述。
“只是温养弥合，治标不治本，强度依旧不足，日后难免再次损坏。”
“镶嵌金丝？手法粗糙，破坏了流云簪整体的灵韵美感，且接口处仍是薄弱点。”
一个念头如同鬼使神差般冒了出来：“何不从根本上解决问题？重新熔炼，优化其结构，提升其本质！”
他被自己这个“天才”的想法弄得有些兴奋。对啊，为什么要拘泥于传统的、保守的修复方法？炼器师的职责，不就是化凡为奇，提升物的本质吗？这支小小的玉簪，正是一个绝佳的实践对象！
“柳师妹放心，”霍天渊抬起头，脸上带着一种找到了方向的笃定，“此簪问题不大，我不仅帮你修复如初，还可为其加固，保你日后再无损坏之忧！”
柳萱儿闻言，脸上顿时绽放出惊喜的笑容：“真的吗？多谢霍师兄！”
霍天渊带着玉簪，意气风发地回到了他那间许久未用的炼器室。看着熟悉的熔炉与风箱，他心中那点因理论研究带来的郁气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炼器师本能的创作冲动。
他没有选择温和的灵液，也没有寻找细腻的灵金丝。他直接点燃了地火，拉动了风箱。
“暖烟玉性偏软，易损，需融入更坚硬的材质。”他自语着，从材料架上取来一小块性质相对温和、兼具硬度与韧性的“软铁精”。
“灵力流转不畅，是因内部能量通道不够优化。”他回想起“千机浑象球”内部那乱七八糟的回路，决定反其道而行，在这小小的簪子里，刻绘一个简化版的、稳固能量流的“微尘固元阵”。
“外形也需优化，流云造型虽美，但受力结构不佳。”他脑中飞速计算，觉得应该在保持大致轮廓的基础上，对几个关键节点进行强化处理。
想到这里，他不再犹豫。将那只“流云簪”与那块“软铁精”一同投入了炼器炉中。
地火熊熊，温度迅速升高。暖烟玉哪里经得起这般猛火？几乎是瞬间就开始软化、变形，与熔化的软铁精交融在一起。原本洁白温润的玉石，混入了金属的色泽，变得灰蒙蒙、沉甸甸。
柳萱儿在炼器室外等候，起初听到里面叮当作响，火声呼啸，还满怀期待。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不是说只是修复一下裂痕吗？怎么动静听起来像是在炼制什么大型法器？
数个时辰后，炼器室的门终于打开了。霍天渊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完成作品后的满意神情。他手中托着一物，递到柳萱儿面前。
“柳师妹，幸不辱命。”
柳萱儿定睛一看，脸上的期待瞬间凝固，然后一点点化为错愕、茫然，最后是难以置信。
眼前这东西……还能称之为“簪”吗？
它大致还保留着流云的轮廓，但通体呈现出一种暗淡的、毫无光泽的灰黑色，那是玉石与金属粗暴融合后的结果。材质明显变成了某种坚硬的合金，拿在手里沉甸甸、冷冰冰，重量恐怕是原来的十倍不止！原本缀着的 delicate 玉珠流苏早已在高温中汽化，取而代之的是簪尾被霍天渊顺手锤炼出的几个简陋的、毫无美感可言的金属小疙瘩。
唯一能看出“炼器”痕迹的，是那灰黑色的簪身上，隐约可见一些极其细微、闪烁着微光的纹路——那是他刻绘的“微尘固元阵”。这阵法确实有效，柳萱儿能感觉到，这支“新簪”内部的灵力流转异常稳固、畅通无阻……甚至，在她注入一丝灵力后，簪身表面还泛起一层极其微弱、几乎看不见的能量薄膜，具备一丝可怜的物理防御效果，大概能挡一下凡人孩童的弹弓石子？
“霍……霍师兄……这……”柳萱儿声音有些发颤，她接过这支“金属棍”，手腕猛地一沉，差点没拿住。这重量，别说簪发了，当个短兵器都绰绰有余！
“哦，重量是略有增加，”霍天渊浑不在意地摆摆手，颇为自得地介绍，“但你看，我重新优化了它的材质配比，融入了软铁精，强度远超以往，等闲磕碰绝无问题！内部我还刻绘了固元阵，灵力流转效率提升三成不止！甚至附带了一层微弱的防御灵光，可谓攻防……呃，至少很坚固！”
柳萱儿看着手里这根造型拙劣、颜色难看、沉重无比的“金属簪”，再想想自己那支温润雅致的“流云簪”，简直欲哭无泪。她看着霍天渊那一脸“快夸我技术好”的表情，实在不忍心打击他，只得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多……多谢霍师兄……费心了……”
她尝试着，将这根沉甸甸的“金属流云簪”往发髻里插。
好重！
插入发髻的瞬间，她感觉脖子猛地一沉，脑袋都不自觉地歪了一下。这哪里是簪子？分明是一块缩小了的板砖！她甚至能感觉到头皮被拉扯的疼痛。
但她还是强忍着，向霍天渊道了谢，几乎是扶着脖子，一步一顿地离开了炼器堂。
第二天，丹霞峰乃至小半个宗门都传开了——
“听说了吗？柳师妹去找那个霍天渊修玉簪，结果玉簪变成铁棍了！”
“何止是铁棍！重得跟锤子似的，柳师妹戴上之后，走路都得用手托着头发，脖子都僵了！”
“哈哈哈！不愧是霍师兄，维修都能修出‘破坏’的效果！”
“据说还附赠防御阵呢！能防蚊子撞吗？”
“柳师妹都快哭了，说那簪子现在不仅能簪头发，必要时还能当暗器砸人……”
霍天渊自然也听到了这些风言风语。他起初有些郁闷，觉得自己一番苦心不被理解。但当他远远看到柳萱儿确实扶着脖子、步履蹒跚的样子，再掂量了一下自己手里留着做样本的另一件“试验品”那实实在在的重量时，他也不禁沉默了。
他回到炼器室，看着那依旧跳动的炉火，再次陷入了沉思。
修复一支玉簪，本应是最简单的“修缮”，目的明确——恢复其原状与功能。
可他却在过程中，不由自主地加入了“强化”、“优化”、“附加功能”等炼器师的思维。
结果，玉簪的本质被改变了，从一件轻盈雅致的饰品，变成了一件笨重坚固的……“类法器”？
他想起“千机浑象球”的多功能堆砌，想起“小七彩塔”的盲目仿制，想起“青霜剑”那莫名其妙的排斥。
似乎，他总是在错误的地方，用力过猛。
他似乎缺乏一种对器物“本质”的尊重，以及对手头任务“目的”的清晰认知。
“维修……不是重炼。加固……不等于将其变成另一件东西。”霍天渊摩挲着那根沉甸甸的“金属簪”，苦笑了一声，“我是不是，真的只会‘创造’，而不会‘修补’？或者说，我的‘创造’，总是偏离了它本应去的方向？”
这一次，他没有炼制新的东西，只是对着一次失败的“维修”成果，思考着关于“界限”与“初衷”的问题。他的炼器之路，在一次次令人啼笑皆非的实践中，似乎正缓慢而痛苦地，剥离着那些不切实际的浮华，迫使他去触碰一些更本质、更核心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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