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明蕙醒来时，天刚破晓。她躺在软榻上，身上覆着一层薄被，唇角还残留着血迹。谢珩不在屋内，唯有炭火在炉中静静燃烧，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她缓缓坐起，一手扶住额头。指尖触到额前那枚玉佩，温热依旧，紧贴肌肤，压住了隐隐作痛的头。她知道，自己不能停。
青崖掀帘而入，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宫里来人了，说元启帝要亲自审薛崇之。”
她点头，未语，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帕上有大片干涸的血迹。她忽地咳了一声，一滴鲜血落在帕上，血纹微动，画面浮现——三天前，父亲在书房接过蜡丸，放入信封，交予崔姨娘的兄长。那人低头行礼，袖口滑落，露出半本账册，正是她藏于墙中的那一份。
她闭眼确认。对上了。
“走。”她起身，脚步微晃，却仍稳步向前，“去宫门等。”
马车行于街巷，车轮碾过石板，震动传至全身。她倚着车厢，手中始终攥着那枚玉佩。抵达宫门前，她亲自掀帘下车，扶着栏杆站定。
台阶前风势猛烈，吹得裙袂翻飞。她望着大殿方向，身形如钉，纹丝不动。
殿内传来皇帝怒喝：“薛崇之！你勾结北狄，收受贿赂，准其修路、开边关，证据确凿，还不认罪？”
随即有人宣读供词：克扣军饷、密信往来，条条列明。寒门呈上的账本、俘虏指认、连蜡丸都已拆开，字迹与兵部存档完全一致。
她听见父亲嘶喊：“臣...臣是被骗的！绝无通敌之意！”
皇帝冷笑：“被骗？那北狄之人怎会进出你府邸？为何每月十五皆有人出城送信？你是礼部侍郎，做的却是卖国勾当！”
殿内一时寂静，继而响起铁链拖地之声。
她知道，他完了。
青崖立于身后，低声禀报：“少夫人，天牢已安排妥当。”
她未回头，只轻轻应了一声。
殿门开启，两名侍卫押着一人走出。是薛崇之。官服破损，发丝凌乱，脸上带着伤痕。他抬眼望见她，浑身猛然一震。
他猛地挣脱侍卫，扑跪而来，膝盖砸在石阶上，发出沉闷声响。
“蕙儿！”他嘶声喊道，“我是你爹！救我！你说一句话，陛下会听你的！”
侍卫按住他肩头，他仍仰头死死盯着她，双目赤红，似有泪光。
她伫立原地，未曾移动。
她想起五岁那年，雪夜，她抄经至深夜，手指冻得僵硬，他路过一眼，便径直离去。
她想起母亲去世后，崔姨娘当众焚毁遗书，他坐在一旁饮茶，不发一言。
她记得自己蜷缩角落，看着火光映在墙上，像一只死去的蝴蝶。
她抬手攥紧帕子，鲜血自指缝渗出，滴落在台阶上，留下几点黑红印记。
她低头看他，声音极轻：“父亲，当年你让我背下那些舞弊账目，是为了防别人查你。如今这场‘考试’，你觉得如何？”
他瞳孔骤缩，嘴唇颤抖，竟说不出一个字。
侍卫将他拖走，他一路回首凝望她，直至身影消失在远处。
她未动，胸口起伏，喉间又泛起痒意。她捂住嘴，再摊开时，掌心满是鲜血。
她靠着廊柱缓缓坐下，喘息不止。眼前发黑，血纹再度闪现——这次映出的是天牢。
一间阴暗囚室，地上铺着枯草。薛崇之蜷坐角落，手中握着一只旧香囊，是他曾送给妻子之物。他低头凝视，忽然抬头望向窗棂，仿佛感应到了什么。
三日后，狱卒端药入内，碗底隐有灰白粉末。放下即走。香囊自他手中滑落，摔在地上，布面裂开，内里之物洒出，瞬间化为灰烬，随风散尽。
她喘息着，将帕子紧按唇边，待咳止才松开。嘴角微微牵动，非笑，亦非哭。
“这一局。”她低语，“我赢了。”
她扶着柱子起身，双腿发软，却能行走。
转身对青崖道：“备车，去边关。”
青崖应声而去。
她立于宫门外，狂风呼啸，白衣猎猎。远处宫墙高耸，红漆剥落，宛如陈年旧伤。
她未看皇宫，也未看京城。
马车停于阶下，帘幕半掀。她抬脚欲登，忽而驻足。
转头望向天牢方向，目光平静无波。
“别让他死得太快。”她说，“我要他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
青崖点头：“明白。”
她这才登车。
车厢内铺着厚毯，角落设一小炉，药正温着。她坐下，倚靠软垫，手中仍握着那枚玉佩。
车轮启动，缓缓前行。
她闭目，耳畔唯有车轮滚动与马蹄踏地之声。身体疲惫至极，内心却一片空茫。
片刻后睁眼，轻声问：“谢珩那边，可有消息？”
青崖在外答道：“昨夜探子回报，敌军已退至鹰嘴岭扎营。世子下令严守关口，全军戒备。”
她点头，不再多言。
又行一阵，她掀帘外望。两旁屋舍渐稀，城门已在前方。
守门士兵见是成国公府马车，连忙让道。
车穿城门而出，阳光洒落脸庞。她眨了眨眼，未加躲避。
外界荒野辽阔，风势更烈。
她放下帘子，重新倚靠。
手探入袖中，触到那个靛蓝荷包。药粉尚在。她一颗颗细数，这是最后几包了。
忽而，青崖在外高声禀报：“少夫人，前方有骑兵疾驰而来，打的是边关旗号！”
她立刻坐直身躯。
车速放缓。须臾，一骑兵飞驰至车旁，翻身下马，单膝跪地。
“报...！”声音沙哑，“北狄粮草库已被焚毁，敌军大乱！世子下令全军戒备，防其反扑！另，请少夫人务必小心途中安全，二皇子已有动作！”
她听完，未语，仅微微颔首。
骑兵起身，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她放下帘子，双手慢慢收紧。
马车继续前行，速度渐增。
风拂动帘幕，炉上药壶蒸腾热气。药，快好了。
她倚在角落，闭上双眼。
指尖仍在摩挲那枚玉佩。
远方，边关的方向，隐约传来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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