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在路边的泥地上,冷十三跳下车,走到前方查看那块木牌。雨水从他的斗笠边缘滴落,砸进泥水里。他蹲下身,用手抹去木牌上的污泥,四个字逐渐显露出来:此去无归。
谢珩掀开帘子走下来,鞋底踩进水坑,溅起一圈浑浊的水花。他望着那块牌子,沉默不语。
薛明蕙也下了车,扶着车门稳住身形。风卷起她的披帛,滑落肩头,她没有伸手去拉,只是盯着那块木牌,眼神渐渐沉重。
“这字是刚刻的。”冷十三低声说,“刀口很新,没有虫蛀,也没被雨水泡烂。”
谢珩点头:“不是旧物。”
“可谁会在这条荒路上立这种牌子?”薛明蕙轻声问。
无人应答。
后方站着十二名黑衣人,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雨中。他们未撑伞,衣衫早已湿透,却无一人动作,亦无一人言语。
冷十三回头扫了一眼,眉头微皱。
“他们的脚印。”他说,“左边比右边深。”
谢珩望向队伍末尾。这些人站姿笔直,步伐一致,连呼吸都如出一人。他忽然想起幼时在府中练武场见过的一幕——母亲的亲卫列队训练时,左脚落地总比右脚更重些,说是北境雪地行走多年留下的习惯。
可这些黑衣人中最年轻的也不过二十出头,怎么可能去过北境?
“你们到底是谁的人?”谢珩转身,目光锁定黑衣人首领。
那人站在雨里,不动如山。
“我再问一次。”谢珩上前一步,“谁派你们来的?”
“任务未完成。”对方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低沉,“不能说。”
“那就别怪我不客气。”谢珩手按剑柄,“若你们真是冲我们而来,不如现在动手,不必一路假装相助。”
黑衣人首领依旧站立原地,眼皮也未眨一下。
冷十三忽然道:“他们没带吃的。”
谢珩一怔,回头看他。
“从埋伏到现身,不过半天。”冷十三压低声音,“但他们身上没有包袱,腰间无水袋,也无干粮。不可能临时集结,也不像长途赶路而来。”
薛明蕙听着,指尖悄然掐入掌心。
她忽然忆起五岁那年,随母亲前往北境别院避暑。夜里醒来,看见窗外有影子来回巡行。她趴在窗边偷看,发现那些侍卫走路时皆是左脚先落,步履沉重。她问母亲,母亲只淡淡答道:“他们在雪地里走惯了,骨头都记住了。”
那时的侍卫从不随身携带食物,每日饭菜由厨房送至岗哨,他们只负责守夜、巡逻、听命行事。
眼前这些人,与当年那些人太过相似。
但她张了张嘴,终究闭上。
此刻不宜多言。
谢珩沉默片刻,转身回到马车。
薛明蕙随后上车,坐回原位。车内炭炉尚燃,铜壶咕嘟作响。她将玉佩贴在额上,凉意渗入,头痛稍缓。
谢珩看着她:“又疼了?”
“嗯。”她轻应一声,“动用血纹耗神,歇一会儿就好。”
“你不必硬撑。”
“我知道。”她抬眼看他,“但我们不能停。只要停下,他们就知道我们怕了。”
谢珩不再说话。他明白她所指——不只是前方的杀手,更有藏于暗处之人。有人知晓他们会走这条路,有人提前布下杀局,还有人精准派出这支“援手”。
这一切,绝非巧合。
车外,冷十三翻身上马,挥手示意前行。队伍再度启程。义军居中,马车随后,黑衣人依旧殿后,步伐分毫不差。
雨势愈大。
车轮碾过泥泞,发出沉闷声响。薛明蕙倚着车厢壁,闭着眼,实则在倾听外头的脚步。她默默数着,每一步都清晰可辨。那些黑衣人的步调完全一致,左脚落地时,地面发出细微的“噗”声,仿佛踏在同一位置。
她忽然想起一事。
母亲去世后,父亲下令焚毁所有与她相关之物。其中有一本名册——北境别院亲卫名单。据说烧了一整夜,灰烬尽数倒入井中。
可若名单真已销毁,这些人又是如何寻来的?
除非……名单从未被烧。
或早有人暗中抄录。
她睁开眼,看向谢珩。他也正望着她,眼中浮现出同样的疑虑。
两人未语,却已心意相通。
约莫半个时辰后,前方山路渐宽,树木稀疏。雨势稍减,天色却愈发阴沉。乌云压顶,空气闷得令人窒息。
忽然,冷十三勒住缰绳。
他抬手,全队即刻止步。
谢珩掀帘望去。前方路中央横着一根断枝,枝干不粗,颜色发黑,似经火灼。
此处既无火堆,亦无人烟。
冷十三下马走近,蹲下细察。树皮脆裂,触之即碎。他捻起些许灰烬,轻嗅片刻。
“是香灰。”他说。
薛明蕙心头猛然一紧。
她认得这个味道。儿时在别院,母亲每日清晨必点一支安神香,称可宁心静气。香烬正是这般色泽,略带苦味。
而这支香,唯有亲卫方可点燃。
她立刻掀开车帘下车,快步上前。
冷十三见她到来,侧身让开。
她蹲下仔细查看那根断枝。焦痕由内而外,非外部引燃。说明此枝是在燃烧状态下被人折断,随后抛掷于此。
如同一种信号。
“他们认得这个。”她低声说道,“这是母亲定下的暗号。见到烧过的槐枝,意味着‘危险解除’或‘路线变更’。”
谢珩脸色骤变:“可我们现在走的路,是昨夜才改的。原计划走官道,后改为山路。”
“那就说明,”冷十三缓缓开口,“有人昨晚便已知晓我们的行程。”
三人同时陷入沉默。
这意味着——队伍中有内鬼。
要么义军之中藏有奸细,要么……消息自营地泄露。
薛明蕙缓缓起身,回首望去。
那十二名黑衣人仍立于雨中,安静得不像活人。他们脸上蒙着布巾,仅露双目。但她注意到,为首的那人,在看到断枝的瞬间,右手曾微微一动。
像是松了一口气。
她收回目光,未发一言。
谢珩已然明白她的意思。
他转身走向马车,声音低沉:“上车。”
薛明蕙随之登车。车内依旧温暖,她却感到一阵寒意袭来。她握紧玉佩,指尖传来熟悉的凉意。
谢珩坐下,手始终按在剑柄之上。
“你还记得母亲亲卫的规矩吗?”他忽然问道。
她点头:“三不许——不许谈私事,不许离队,不许违令。违者,当场处死。”
“那你告诉我。”他凝视着她,“如今这支队伍,哪一条做到了?”
她未答。
因为他们一条都没做到。
他们说了不该说的话(“若不接受保护,便会遭遇更多伏击”),擅自出现在荒山野岭,还打破了“不得靠近主将”的禁令,直接护卫在马车左右。
可偏偏,他们使用了唯有亲卫才知的暗号。
这不合常理。
除非……他们不在乎暴露身份。
或者,他们根本不是来保护的。
而是来接管的。
车外,冷十三策马前行,忽然回头一瞥。黑衣人仍在十步之外,步伐整齐。但他察觉到,他们的左手,全都搭在了兵器上。
并非备战之态,而是……在等待命令。
他勒紧缰绳,唇线紧绷。
雨仍在下。
车轮继续滚动。
前方山路转过弯角,隐约可见山坡上一座破屋。墙垣倾颓,屋顶漏天,门板歪斜悬挂。
冷十三抬手示意缓行。
谢珩掀帘望去,眉头紧锁。
薛明蕙也看到了那宅子。她胸口突然发闷,喉间泛甜,急忙以帕掩口。一丝鲜血渗出,染红一角。她低头看去,血珠在布面上缓缓扩散,隐约显现出某种纹路。
她闭了闭眼,试图看清那图案。
可头痛骤然加剧,眼前一黑。
她靠在车厢壁上,喘息数次,才勉强恢复。
谢珩察觉异样,轻声问:“怎么了?”
她摇头:“没事。”
但她心里清楚,方才那一瞬,她看见了什么。
血纹闪现之际,她看见那座宅院的门缓缓开启。
一人走出。
身穿黑衣,面覆布巾。
手中握着一支燃尽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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