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麻将一打便是十来日,慈宁宫内仿佛自成一方与世隔绝的小天地,日日充盈着与宫廷肃穆氛围格格不入的鲜活生气。
每日午后,无需约定,太后便会早早命宫人将那张花梨木八仙桌擦拭得光可鉴人,四把官帽椅摆放得整整齐齐,连那装银锞子的锦盒都预备在顺手的位置。凌灵带着凌玥和奥利奥准时出现,萧璇玑也往往处理完手头紧要事务便赶来。哗啦啦的洗牌声成了慈宁宫新的背景乐,清脆的碰撞声里,夹杂着太后愉悦的指点:“玥儿,这张牌可不能打,留着做眼呢!” 或是萧璇玑带着讶然的赞叹:“皇祖母,您这手‘清一色’做得真是神不知鬼不觉!” 凌灵则时而为自己的“手臭”哀叹,时而又因一把巧妙的“屁胡”而得意地冲凌玥挑眉。凌玥在这氛围里,胆子也大了起来,偶尔还能指出太后的“失误”,引得众人欢笑。奥利奥早已习惯了这热闹,常常寻个离牌桌不远的阳光地,舒舒服服地趴着,毛茸茸的大尾巴随着牌局的起伏偶尔懒洋洋地扫动一下,只有在那声格外响亮的“胡了!”响起时,才会抬起眼皮瞥上一眼,仿佛也在关注战况。
太后是真迷上了这新鲜玩意儿。往日里对着佛经一坐便是半日,如今却觉得那经文有些枯燥,心心念念着牌桌上的纵横捭阖。她甚至私下对贴身嬷嬷感叹:“这麻将里头,学问大着呢!察言观色,算计取舍,比看那些大臣们打机锋还有趣。” 精神头足了,脸色红润,连带着对带来这趣物的凌灵和活泼可爱的凌玥,也越发真心疼爱,嘘寒问暖,赏赐不断,俨然当成了自家晚辈。萧璇玑也难得卸下了长公主的威仪与重担,在这方寸牌桌上,找到了几分寻常人家的松弛与乐趣。
然而,慈宁宫内的这份热闹欢腾,与宫墙之外的焦灼等待、暗流汹涌,形成了冰火两重天。
后宫众妃嫔与那些有心攀附、指望借此东风上位的皇子们,简直是度日如年,心急如焚。这局面与他们预想的完全不同!原本听闻凌灵住进了慈宁宫,个个摩拳擦掌,以为近水楼台先得月,总能找到机会拜见、示好,哪怕混个脸熟也是好的。可谁知,这位真人进了太后的地盘,反而像是被吞没了一般,根本不出宫门半步!她不出来也就罢了,怎么连长公主萧璇玑进去后,也如同泥牛入海,再不见踪影?
几位皇子及其母妃使尽了浑身解数。今日是贤妃带着亲手炖的补品,借口探望太后凤体;明日是三皇子妃拿着新得的书画,说是请太后品鉴;后日又是五皇子寻了稀奇的鸟雀,欲博太后一笑。结果,连慈宁宫那高高的门槛都没能迈过去,就被太后身边那位笑容得体、言语却滴水不漏的掌事女官拦在了宫门外。
“太后娘娘凤体初愈,需绝对静养,太医嘱咐了,不宜见客,以免劳神。”
“凌真人乃世外高人,正在清修参悟玄机,最忌俗务打扰,还请诸位娘娘、殿下体谅。”
言辞恭敬,理由充分,让人挑不出错处,却硬生生将所有的打探和心思都挡了回去。
三皇子的生母德妃,素来得宠,性子也略骄纵些。她见旁敲侧击无效,便仗着往日情分,在一次萧珩驾临她宫中时,精心打扮,温言软语地伺候着,待皇帝神色舒缓,才状似无意地柔声提起:“陛下,臣妾听闻凌真人已在慈宁宫住了好些时日了。真人乃神仙般的人物,久居内宫,是否……于礼制上略有不便?也不知真人住得可还习惯?是否需臣妾等安排更适宜的居所,或是……安排个正式的场合,让后宫姐妹与皇子们都拜见一下真人仙颜?也免得外人说咱们皇家怠慢了贵客。”
她自以为说得委婉周到,既体现了对真人的关心,又顾及了皇家体面。没想到,一向待她还算温和的萧珩,闻言当即放下了手中的茶盏,脸色沉了下来,目光锐利地扫过她精心修饰的脸庞,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
“母后凤体刚刚好转,需要的是清净!凌真人是朕请来的贵客,她喜静不喜闹,朕再三申令不得打扰!尔等不在自己宫中安分守己,整日琢磨这些做什么?!莫非朕的旨意,在你们耳中如同虚设不成?” 他越说声音越冷,“传朕口谕,后宫任何人等,无朕与太后亲旨,不得以任何理由踏入慈宁宫搅扰!若有违逆,无论是谁,一律严惩不贷!”
德妃被这劈头盖脸的训斥砸懵了,脸上血色尽褪,吓得连忙跪倒在地,连声请罪,再不敢多言半句。消息传开,后宫顿时噤若寒蝉,再无人敢明着打慈宁宫的主意,只能各自在宫中抓心挠肝地猜测着里面的情形,各种流言蜚语私下里传得飞起,却无一人能窥得半分真实。
与此同时,女先生的选拔也终于尘埃落定。国子监将经过数轮严格考核、精挑细选出的十人名单,郑重呈报御前。御书房内,灯烛明亮,萧珩拿着那份名单,靠在龙椅上,仔细翻阅着每一个名字后面附着的详细资料——家世背景、亲族关系、考核评语、性情分析……
他看得极其缓慢,手指无意识地在紫檀木扶手上轻轻敲击。这十人,确实都是京城拔尖的女子,才学上各有千秋。然而,他的眉头却越锁越紧。这名单看似是才学比拼的结果,实则是一张错综复杂的势力分布图。吏部尚书的外甥女、与二皇子妃娘家走得很近的翰林之女、其父是五皇子启蒙老师的某位才媛……一个个名字背后,牵扯着朝堂上明里暗里的派系与角逐。
他想要为凌灵寻得良师是真,但绝不愿借此机会,让那些蠢蠢欲动的势力,尤其是他那几个不安分的儿子,将触角伸到凌灵身边。那无异于在身边埋下隐患,也绝非凌灵所愿。
他沉吟了许久,殿内只闻更漏滴答。最终,他提起那支朱笔,在砚台中饱蘸了鲜红的墨汁,目光在名单上逡巡数遍,终于缓缓地、坚定地圈出了四个名字:
太傅之妻周清澜,安远郡主萧静仪,永宁侯夫人柳明慧,已故忠勇伯嫡女顾青眉。
选择这四人,他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太傅沈文渊,是他的恩师,致仕后虽不在朝堂,但门生故旧遍布天下,影响力犹在,且沈家是铁杆的保皇党,从不参与任何皇子之争,只忠于他这个皇帝;安远郡主萧静仪,其父宁王是他的堂弟,手握一部分京畿防务兵权,地位超然,是皇室旁系中少数他能完全信任、且与皇子们没有直接利益冲突的;永宁侯府,世代忠良,在朝中始终保持中立,从不轻易站队,永宁侯本人更是常年驻守西北边关,家眷在京中一向低调,背景相对干净;而忠勇伯府,自老忠勇伯马革裹尸后,子嗣不成器,家族已然没落,顾青眉一介孤女,在族中处境艰难,背后几乎没有任何势力牵扯,纯粹是靠自身才华脱颖而出。
这四人组合,既有博学鸿儒的夫人,有英气勃勃的郡主,有干练沉稳的主母,还有心思缜密的才女,才学结构颇为完善。更重要的是,她们背后的势力或忠于皇权,或保持中立,或已然式微,能最大程度地避免朝堂再起纷争,正合他维稳和示好凌灵的双重目的。
“便如此吧。”萧珩放下朱笔,轻轻吹了吹纸上未干的墨迹,对侍立在旁的赵德安吩咐道,“将这名单及四人的详细考绩资料整理好,朕亲自去一趟慈宁宫。”
既然人选已定,萧珩便不再耽搁,起身拿着最终名单,径直往慈宁宫去了。刚走到宫门处,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哗啦啦如流水般的洗牌声,紧接着是太后带着得意又愉悦的笑声,然后便是凌玥一声清脆娇嫩的欢呼:“杠上开花!太后娘娘,我胡啦!”
萧珩站在宫门外,听着里面这毫无皇家威仪、却充满生活气息的喧闹,不由得摇头失笑,连日来处理朝政的疲惫似乎都消散了几分。他示意门口的内侍不必通报,自己放轻脚步走了进去。
殿内,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温暖而明亮。麻将战局显然正进行到酣处。太后眉开眼笑,正将凌玥推过来的牌揽到自己面前计算番数;萧璇玑看着自己的牌面,脸上带着些许懊恼又无奈的笑意;凌灵则支着下巴,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似乎在复盘刚才的牌局;凌玥小脸兴奋得通红,眼睛亮晶晶的。而那只体型硕大的奥利奥,正悠闲地在桌脚边踱步。
见皇帝突然到来,萧璇玑和凌玥连忙起身行礼。奥利奥也好奇地凑上前,用它那湿漉漉、黑黝黝的鼻子在萧珩绣着金龙的袍角上嗅来嗅去,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呼噜”声。萧珩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奥利奥,尽管早有耳闻,但亲眼见到这宛如小牛犊般雄壮、毛发油光水亮、眼神灵动异常的巨犬,还是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帝王威仪差点破功,他下意识地身体一僵,后退了半步,脸上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愕。
凌灵见状,立刻轻斥一声:“奥利奥,回来!不可无礼!”
奥利奥闻声,立刻停止了嗅探,乖巧地“呜”了一声,甩了甩蓬松的大尾巴,迈着稳健的步子退回到凌灵脚边蹲坐下来,只是那双乌溜溜的眼睛依旧好奇地望着萧珩。
太后也适时开口,巧妙地转移了皇帝的注意力,她笑着问道:“皇帝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前朝事务不忙吗?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萧珩定了定神,迅速恢复了常态,脸上重新挂上温和的笑容,示意身后的赵德安将那份名单和厚厚的附册呈上,对凌灵说道:“真人,女先生的人选,经过国子监多日考校与朕的再三斟酌,初步定下了这四位。她们皆是德才兼备之人,各有所长,家世也还算清白。这是她们的详细资料,特拿来请真人过目,最终还需真人定夺。”
凌灵接过赵德安恭敬递上的名单和附册,并未立刻翻阅,而是先对萧珩微微颔首致意,然后才低头快速浏览起来。她的目光在那四个被朱笔圈出的名字上停留片刻,又扫过旁边简要标注的擅长领域(周清澜:博学广识;萧静仪:骑射御术;柳明慧:理事筹谋;顾青眉:策论兵法),心中已然明了皇帝在此事上的煞费苦心与背后的政治考量。她放下名单,神色平静无波,语气淡然却肯定地说道:
“有劳陛下费心甄选。这份名单,甚合我意。具体如何定夺,以及日后如何安排授课,请容我斟酌三日,三日后,必定给陛下一个明确的答复。”
萧珩见她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满,反而语气中带着认可,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暗自松了口气。他深知凌灵性情,也不多问她会有何种安排,笑着应承道:“自然依真人之意。真人慢慢考量便是,不必着急。” 他的目光随即被那桌上色彩鲜艳、图案可爱的麻将牌吸引,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好奇之色,问道:“朕方才进来时,就听到里面热闹得很,母后笑声不断,你们这是在玩什么新奇玩意儿?连朕的昭阳看起来都沉浸其中。”
一旁的萧璇玑立刻笑着接过话头,向皇帝介绍道:“启禀父皇,这是真人带来的一种游戏,名为‘麻将’。玩法颇为有趣,看似简单,却蕴含机巧,需要运气,更需算计、记忆与决断,还能锻炼思维,活跃心神。” 说着,她便指着桌上的牌,简明扼要地将麻将的基本规则,如何凑牌型,如何吃碰杠胡,向萧珩讲解了一遍。
萧珩本就是极聪明的人,听着女儿的讲解,再结合桌上那排列有序的牌面,以及刚才听到的“杠上开花”等术语,很快就明白了大概规则,脸上不由得露出了跃跃欲试的神情。他平日里批阅奏折、权衡朝政、与大臣们斗智斗勇,何曾接触过这等纯粹为了乐趣、又带着智力博弈的轻松消遣?此刻见到母后和女儿都如此乐在其中,更是勾起了他的兴趣。
凌灵看出他眼底的意动,便顺势笑着邀请道:“纸上谈兵终觉浅。陛下可要亲自上手试试?实践方能出真知。”
萧珩闻言,朗声一笑,竟真的不再拘泥于帝王身份,爽快地撩起龙袍下摆,在刚才凌玥的位置上坐了下来:“好!那朕今日也来体验一下真人口中这能‘预防痴呆’的妙物,究竟有何等魔力!” 他幽默地引用了之前凌灵对太后说的话,引得太后也开怀笑了起来。
凌玥乖巧地让到一旁观看,宫人连忙为皇帝奉上新的香茗和精致的茶点。于是,在这春日下午,庄严肃穆的大胤皇宫慈宁宫内,出现了这样一幅堪称奇景的画面:当朝天子、九五之尊的萧珩,与太后、凌灵真人、长公主一同围坐在四方牌桌前,开始了他人生的第一场麻将。
牌桌上,太后稳坐钓鱼台,牌风老辣,算无遗策;萧璇玑战术灵活,攻守兼备;凌灵牌风看似随意,却时常有出人意料之举;而新手上路的皇帝陛下,起初还有些手忙脚乱,需要凌玥在一旁小声提醒,但很快便摸到了一些门道,沉浸在了这方寸之间的博弈乐趣中,时而为摸到一张好牌而欣喜,时而为打错一张牌而懊恼,帝王的威仪在不知不觉中淡化,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属于普通人的轻松与投入。
慈宁宫内的欢声笑语,因这位天下最尊贵牌友的加入,似乎又更添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与热度。而宫墙之外,那些仍在翘首以盼、各怀心思、试图揣测圣意与真人动向的人们,若知道他们敬畏的皇帝陛下,此刻正为何事兴致勃勃、全神贯注,不知那脸上又会是怎样一副精彩纷呈的表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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