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灵前脚刚离开御书房,那扇沉重的殿门缓缓合上,隔绝了内外的声响。
御书房内一时间只剩下灯烛燃烧时偶尔发出的细微噼啪声,以及皇帝萧珩尚未完全平复的、略显急促的呼吸——一半是因为玻璃成功的兴奋,另一半则是因为土豆带来的巨大震撼。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地上那堆貌不惊人的土疙瘩,仿佛在看一座无形的金山,不,是比金山更珍贵的、能稳固江山的社稷神器。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勉强将视线从土豆上移开,激动的心情稍稍沉淀。
一转头,却瞥见自己最信赖的大太监赵德安正垂手侍立在角落,那张常年带着恭顺笑意的脸上,此刻却明晃晃地挂着一副欲言又止、仿佛憋着个大秘密的表情,眉头微蹙,眼神闪烁。
赵德安是打他幼年时就在身边伺候的老人儿了,一路从备受欺凌的小内侍爬到如今内监总管的地位,靠的就是绝对的忠诚和察言观色的本事。
萧珩对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见他这副模样,心下便了然,定是有什么不便当着凌灵面讲的话。
萧珩端起手边已经微凉的茶水,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借此平复了一下因土豆而激荡的心绪,这才用听不出什么情绪的平淡语气开口:
“说吧,德安。杵在那儿一脸苦大仇深的,跟谁欠了你八百吊钱似的?是不是又听见什么或者看见什么了?”
赵德安闻言,立刻小步快走上前,深深躬下身子,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十二分的小心:
“陛下恕罪。奴才……奴才方才去请国师时,确实撞见了一桩事,心中忐忑,不知……不知当讲不当讲。”
萧珩看他这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姿态,再结合他是去接凌灵回来的,心里立刻就跟明镜似的了。
能让赵德安如此为难的,八成是跟自己后宫那些妃嫔或者那几个越来越不安分的儿子有关,而且很可能牵扯到了凌灵。
他放下茶杯,指尖在光滑的御案上轻轻敲了敲,语气依旧平稳:“朕既问了你,便是准你说。讲吧,恕你无罪。”
“是,谢陛下隆恩。”
赵德安暗暗松了口气,知道这道“护身符”算是拿到了。
他组织了一下语言,确保每个字都清晰又不会过于刺耳,这才低声禀报:
“回陛下,奴才刚才前往澄心堂,途径御花园时,远远便瞧见二皇子殿下正与国师站在一处说话。奴才怕贸然上前打扰了二位贵人交谈,便不敢立刻近前,只在假山后头稍候了片刻,想着等他们话别后再过去请国师。”
他顿了顿,偷偷抬眼觑了一下萧珩的脸色,见皇帝面无表情,才继续硬着头皮道:
“谁知……谁知奴才竟隐约听到二皇子殿下对国师说……说他自皇祖母寿宴后,对国师思慕不已,回府后亦是辗转反侧,茶饭不思……最后,最后竟说……愿以侧妃之位,迎娶国师,以期常伴左右……”
萧珩听到这里,嘴角控制不住地勾起一丝极其冰冷的弧度,眼中满是毫不掩饰的讥诮与嘲讽。
联姻?呵,若是这种世俗的手段能绑住凌灵那样的人物,他萧珩早就动手赐婚了,无论是让自己的哪个儿子迎娶,还是从宗室里挑选俊杰,哪里还轮得到老二自己跳出来耍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心眼?
还侧妃之位?如果国师愿意,太子妃之位他都愿意给,虽然现在太子之位还不知花落谁家。
他打量着朕不知道他那点龌龊心思么?无非是见凌灵如今深得圣心,想借着男女之情将她拉拢到自己阵营,好为他争夺储位增添一个无比沉重的砝码!
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然后呢?”
萧珩的语气依旧听不出太大的波澜,但熟悉他性情的赵德安却敏锐地捕捉到那平静语调下骤然降低的温度,以及皇帝眼中一闪而过的厉色。
他知道,陛下这是动怒了。
赵德安赶忙将腰弯得更低,语速稍快了些接着道:
“奴才当时见国师脸色已然沉了下来,眉宇间尽是厌烦之色,似是极为不耐。奴才生怕二皇子殿下再说出什么更加唐突无礼的话,彻底惹恼了国师,那后果不堪设想!便再也顾不得其他,立刻抢步上前,借口陛下有紧急要事相商,已催促多次,这才堪堪将国师请离了那是非之地。”
他小心翼翼地补充着自己的考量:
“奴才想着,国师当时虽已不悦,但终究是看在陛下的面子上,顾及皇家颜面,才没有当场发作给二皇子殿下难堪。可……可国师毕竟是方外之人,心思纯净,不通这内宅朝堂的弯弯绕绕。奴才就怕国师不明就里,误会此事是陛下默许,甚至是陛下有意安排……若因此等误会,让国师与陛下之间生了嫌隙,那奴才真是万死难辞其咎了!不过……不过万幸,方才看国师与陛下商议玻璃与土豆此等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时,神态自若,言谈从容,并未有丝毫迁怒或芥蒂于陛下的迹象,奴才这心才算放回了肚子里一半。”
萧珩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哼,像是寒冰碎裂的声音:
“你做得很好,反应迅捷,处置得也还算得体。以后但凡是关乎国师的事,无论巨细,哪怕是看似微不足道的蛛丝马迹,都要立刻、详尽地禀报于朕。老二……”
他顿了顿,语气中的冷意几乎要凝成实质,“他的心思是越来越活络,手也伸得越来越长了,是该好好敲打敲打,让他清醒清醒了。”
他沉吟片刻,脑中飞速运转。老二不是自诩风流倜傥、才学出众吗?
不是想靠“才华”和“深情”来吸引凌灵,顺便在文人中博取名声吗?
好啊,朕就成全你!给你一个“专心致志”读书上进的机会!
“赵德安。”
萧珩开口,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威严与不容置疑:
“即刻拟旨。二皇子萧景琰,年少学浅,朕心甚忧。为使其潜心向学,修身养性,即日起,命其进入国子监,跟随祭酒及诸位博士,专心攻读圣贤典籍。在此期间,为免其分心,不必再上朝听政。朕会于每月末,亲至国子监或召其入宫,考校其功课进度。令他务必珍惜光阴,专心致志,莫要辜负朕的殷切期望。”
说着,他深邃的目光转向赵德安,那目光中带着审视与绝对的信任,缓缓补充道:
“德安,你去国子监,亲自给朕安排妥当。朕要知道,老二在里面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他读了哪些书,与哪些人交往过密,又说了哪些不该说的话……事无巨细,朕都要知道。”
赵德安感受到帝王那平静外表下压抑的怒火与深沉的戒备,心头猛地一凛,仿佛有寒气从脚底升起。
他连忙将身子躬成虾米状,声音无比恭敬地应道:“奴才遵旨!陛下放心,奴才定会安排得妥妥当当,挑选最机灵可靠的人手,绝不会有半分疏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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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萧景琰在凌灵被赵德安半请半拉地带走后,心里虽然因为计划被打断而有些悻悻然,但回想起自己刚才那番“情真意切”的表白,以及凌灵害羞到不知所措,以致“愣在原地”的反应,又不禁有些飘飘然。
他自觉已经在凌灵心中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只待日后慢慢发酵。
心情复杂的他,转身便去了母妃淑妃所居的长春宫。
自从柳盈盈在皇祖母寿宴上唐突冒犯了国师,淑妃也跟着倒了血霉,虽未直接参与,但也落了个“管教不严”、“纵容身边人”的罪名,被皇帝当众申饬,变相禁足在这长春宫里,颜面扫地。
萧珩自太后寿宴后,再未踏足过长春宫半步,连日常问候都冷淡了许多,这让一向骄纵的淑妃倍感恐慌、羞辱和怨愤。
她多次暗中传信给儿子,字里行间都是催促他想尽办法,务必挽回圣心,解除她的困境。
萧景琰一到长春宫,淑妃立刻屏退了左右。
他先是安抚了母妃焦躁的情绪,随即略带得意和卖弄地将自己在御花园如何“精心策划”的偶遇,如何“深情款款”地倾诉相思之苦,甚至如何“慷慨大方”地许以“侧妃之位”的事情,添油加醋、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
在他的讲述中,自动过滤掉了凌灵那毫不掩饰的冷漠和急于离开的态度,也弱化了赵德安及时出现打断的尴尬,只极力渲染凌灵如何“听得怔住”,如何“面露复杂”,必定是被他的“绝世风采”和“一片痴心”所震撼和打动。
淑妃听完儿子这番描述,一直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憋闷许久的浊气,脸上也恢复了几分往日的神采。
她随即又想起了之前在御书房被凌灵摆了一道的事情,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忍不住咬牙切齿地低骂道:
“那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贱人!当初在御书房故意装神弄鬼,引得我误会她是陛下新宠,害得我当众出丑,丢尽了脸面!还被陛下厌弃,困在这四方天地里不得自由!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个眼皮子浅的货色,被我儿的才貌和皇子身份一晃,不就立刻晕头转向、倾心于你了?侧妃之位?哼!真是抬举她了!”
语顿,她拉着自己儿子的手道:“景琰,你必要乘胜追击,拿出你所有的手段来,务必让她对你死心塌地、非君不嫁!到时候她想进门,做我儿的侧妃,可没那么容易!必要让她卑躬屈膝、低声下气地来求我允诺!”
萧景琰脑海中浮现出凌灵那“呆愣”的模样,再结合母妃描绘的未来场景,顿时信心爆棚,仿佛已经胜券在握。
他挺直了腰板,信誓旦旦地附和道:“母妃放心!儿子省得!待儿子将她彻底拿捏在手心里,到时候,定要她跪在母妃面前,为当日之事磕头赔罪,任母妃搓圆捏扁!”
母子二人越说越是兴奋,完全沉浸在自己编织的、“未来凌灵伏低做小、他们扬眉吐气”的美梦之中,仿佛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二人已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不知天地为何物。
萧景琰志得意满、脚步轻快地回到自己的二皇子府,还在回味着今日的“战果”,并筹划着下一步该如何“加深感情”。
然而,他屁股还没在书房那张黄花梨木椅子上坐热,茶也没来得及喝上一口,皇帝命他即日起入国子监读书、期间免朝、并需每月接受考校的圣旨,便后脚送到了府上。
宣旨太监那尖细的嗓音落下,萧景琰跪在地上接旨,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满头雾水,心中惊疑不定,如同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父皇这是什么意思?为何突然让他去国子监读书?还不准他再上朝?
这几乎等同于暂时剥夺了他参与朝政、在百官面前露脸的机会!
他知道赵德安那个老阉奴肯定会事无巨细地向父皇禀报御花园之事,自己也确实违反了父皇“不得打扰国师清修”的明确旨意,进宫前他就已经做好了被斥责、罚俸甚至更重处罚的心理准备。
可父皇偏偏没有明着处罚他。虽然不让他上朝,算是小惩,但也没让他把手上正在经办的、那几件要紧的差事交出去,而且还说要每月考校他的功课……
这待遇,这重视程度,除了那个嫡长姐萧璇玑,还有谁有过?
如果父皇真的勃然大怒,应该直接下旨申饬、罚俸、禁足才对。
可现在不痛不痒,反而把他塞进国子监读书……这反常的举动,让萧景琰那颗充满算计的心开始疯狂转动。
难道是因为……凌灵她……其实偏好学识渊博、满腹经纶的男子?
父皇是看出了凌灵也对自己有意,又怕自己才学不够,不能投其所好,讨得美人欢心,所以特意给他创造了这个机会,让他去国子监这等文人圣地进修镀金,好在凌灵面前展示自己的“进步”与“才华”?
萧景琰那强大的迷之自信和自我攻略能力,在此刻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他迅速且顺利地完成了这一套逻辑闭环,并成功地将自己哄得心花怒放,那点最初的惊疑和不安瞬间烟消云散。
“对!定然是如此!”
他越想越觉得有理,几乎要为自己的“聪慧”喝彩。
“父皇这分明是用心良苦啊!表面上是让我读书,实则是为我追求国师铺路搭桥!读就读吧,正好国子监里汇聚了天下最有名望的大儒和勋贵子弟,在清流文官和世家圈子里影响力巨大,我一直苦于没有合适的机会深入结交,如今奉旨读书,名正言顺,正是天赐良机!”
这么一想,去国子监非但不是冷落和惩罚,反而成了父皇暗中支持他、为他铺就的一条通往“抱得国师归”并赢得文人集团支持的康庄大道!
萧景琰顿时心情大好,之前的郁闷一扫而空,甚至开始兴致勃勃地期待起在国子监的“进修”生活,琢磨着该带哪些书,该如何与那些大儒和同窗们打好关系了。
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凭借着在国子监积累的才名和人脉,最终赢得凌灵倾心,并在朝堂之上势力大增的美好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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