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习班的第二天，氛围明显比第一天松弛了些。学员们虽然动作依旧生涩，但至少不再像第一天那样，连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的紧绷。
我和苏琪提前到了些，坐在和室的角落，看着晨光透过纸门，在榻榻米上投下柔和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属于木材、纸张和昨日残留的抹茶清香的混合气息，让人心神宁静。
“别说，这地方待着，还真有点上头。”苏琪活动了一下手腕，小声对我说，“感觉心里的毛躁都被捋平了不少。”
我点点头，深有同感。这种极致的专注和对细节的苛求，像是一种无声的修行，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心境。
清水澈先生准时出现。他今天换了一身灰绿色的和服，与庭院里那几株渐红的枫叶相映成趣，更添几分清雅。他的目光依旧沉静，扫过众人，在看到我和苏琪时，几不可查地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今天的课程内容是制作一款与抹茶搭配的经典和果子——“练切”。这是一种用白豆沙为主要原料，通过染色和手工塑形，制作出表现四季风物、极其精巧雅致的日式点心。
清水先生展示了今天要制作的样式——“残月”。那是半轮掩映在淡淡云层后的月亮，造型抽象写意，颜色是极其微妙的、介于灰白与浅蓝之间的渐变色，边缘处点缀着一点点模拟星芒的银色糖粒，整体透着一种孤寂而清冷的美感。
“制作练切，最重要的是指间的温度和力道。”清水先生的声音平和，“心浮，则手躁，豆沙便会失去光泽，形态也会显得笨拙。心静，手稳，才能赋予它灵魂。”
他演示了一遍，修长的手指如同拥有魔力，一小团看似普通的白色豆沙在他指尖揉、捏、压、挑，片刻间，那半轮意境悠远的“残月”便栩栩如生地呈现在掌心。
学员们发出低低的惊叹。这看似简单的过程，实则对耐心、细心和指尖的微妙控制力要求极高。
轮到我们动手实践时，场面一度有些……惨不忍睹。
苏琪看着手里那团被她揉得有点过、开始泛油的豆沙，又看了看老师桌上那轮清冷的“残月”，眉头拧成了疙瘩。“这玩意儿比耍大刀还难！”她小声抱怨，试图将豆沙捏成月牙形，结果不是边缘开裂，就是形状臃肿，完全看不出月亮的清瘦。
我也好不到哪里去。调配颜色时，蓝色稍微多了一点点，那“残月”便成了忧郁的深蓝，失去了应有的朦胧感。塑形时更是小心翼翼，生怕一个用力不当，就前功尽弃。指尖传来的豆沙触感细腻而微妙，需要极其精准的掌控。
清水先生再次安静地巡视指导。他走到苏琪身边，看着她手下那个略显“豪放”的半成品，没有评价形状，而是轻轻握住了她捏着豆沙的手腕。
苏琪身体微微一僵。
“手腕太用力了，”清水澈的声音很近，气息拂过她的耳畔，带着清冷的茶香，“放松。想象你握着的不是豆沙，是一片即将融化的雪花，力道稍重，它便碎了。感受它在你指尖的柔软，引导它，而不是驾驭它。”
他的手指微凉，覆在苏琪温热的手腕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引导力量。苏琪下意识地跟着他的力道放松了手腕和手指，那团原本被她捏得死紧的豆沙，似乎真的变得“听话”了一些，渐渐显露出一点月牙的雏形。
“对，就是这样。”清水澈松开了手，目光落在苏琪依旧紧蹙的眉头上，“不必追求完美。残缺，亦是美的一部分。‘残月’之妙，正在于它的不圆满。”
苏琪愣愣地看着手下那个虽然依旧歪歪扭扭、但总算有了点意境的“残月”，又抬头看了看清水澈沉静的侧脸，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清水澈随即走到我身边，俯身观察我调色的过程。“林小姐对色彩很敏感，”他轻声说，“但有时，过于追求准确，反而会失了神韵。‘残月’周围的云，并非是固定的蓝色，它会随着夜色和心境而变化。不妨相信你自己的感觉。”
他拿起一支极细的毛笔，蘸取了一点点几乎透明的浅灰色，在我那过于深蓝的“月亮”边缘，极轻极快地渲染了几下。神奇的是，那生硬的蓝色边缘立刻柔和下来，仿佛真的融入了朦胧的夜色之中，有了呼吸感。
“点睛之笔。”我由衷地赞叹。他不仅技艺高超，更懂得如何启发他人。
他直起身，看着我，那双沉静的眼眸里似乎有了一丝极淡的笑意：“林小姐的‘青川雾霭’，我略有耳闻。能将西方技法与东方意境结合得如此巧妙，可见悟性。抹茶与和果子，亦是如此，形与意，缺一不可。”
我心中微动，没想到他竟知道“青川雾霭”。看来，这位看似与世隔绝的抹茶传人，也并非完全不闻窗外事。
在他的点拨下，我和苏琪都渐渐找到了些许感觉。我做的“残月”最终呈现出一抹带着淡淡哀愁的蓝灰色，虽然形态远不及老师精巧，但至少有了几分意境。苏琪的作品则更有趣，她的“残月”边缘带着点不规则的粗粝感，反而有种桀骜不驯的气势，配上她不小心点缀得有点多的“星芒”，倒像是夜空中最亮的那颗星，强行抢了月亮的风头。
她看着自己这独一无二的“残月”，摸着下巴，居然有点满意：“嗯…我这叫‘狂月’，也不错！”
下午的课程是品尝不同等级抹茶搭配各自制作的和果子。当那碗苦涩浓醇的抹茶，与指尖下这枚虽不完美却倾注了心血的“残月”一同入口时，一种奇妙的平衡感在味蕾上绽放。茶的苦，中和了豆沙的甜，而那抽象的造型，又在心中勾勒出无尽的想象空间。
这是一种完全不同于“江湖一锅鲜”带来的、酣畅淋漓的味觉体验。它更内敛，更值得细细品味，余韵悠长。
课程结束，学员们陆续离开。我和苏琪收拾好东西，向清水先生道别。
“明天是最后一天，”清水澈站在廊下，暮色为他清俊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光，“我们会尝试制作一款更复杂的、需要融入个人理解的创作和果子。期待二位带来的惊喜。”
他的目光在我们两人身上停留片刻，那眼神依旧沉静，却似乎比前两天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探究和期待。
走在回程的路上，苏琪一反常态地有些沉默。直到坐进车里，她才忽然开口，语气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迷茫：“薇姐，你说……咱们平时在后厨，是不是真的太‘糙’了？”
我看着她，知道这两天的经历确实触动了她。“不是糙，”我斟酌着用词，“是风格不同。江湖菜有江湖菜的快意，抹茶道有抹茶道的静美。就像你做的那个‘狂月’，它不完美，但它有你的性格在里面，这本身就是一种美。”
苏琪若有所思。
“而且，”我笑了笑，补充道，“你觉得，清水先生那样极致追求静美的人，会欣赏不了一份充满生命力的‘狂野’吗？”
苏琪眼睛眨了眨，像是被点醒了什么，脸上又重新焕发出那种标志性的、自信又带着点小嚣张的神采：“有道理！明天最后一天，看姐给他来个‘静中取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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