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京,皇宫深处。
龙涎香的气息在暖阁中袅袅萦绕,却压不住那股从西北方向弥漫而来的硝烟。
蒋毅半倚在软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眼窝深陷,唯有一双眸子,在偶尔抬起时,仍能闪过一丝属于帝王的锐光,只是这光芒,如今也显得那般疲惫,仿佛风中残烛。
他刚刚服过药,喉间还残留着汤药的苦涩。
高肃卿、蒙毅、蒋伯龄三位重臣肃立榻前,脸上都带着难以掩饰的忧色。
帝国的天空,正被越来越浓的乌云笼罩,而撑起这片天空的擎柱,似乎也已摇摇欲坠。
脚步声急促地打破了沉寂。
一名浑身风尘的传令兵,几乎是被两名侍卫架着,踉跄扑入暖阁。
他手中高高举着一枚沾满泥污的紧急军情。
“陛下……穿云关……八百里加急!”传令兵的声音嘶哑,带着长途奔命后的虚弱,却字字如锤,砸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
内侍接过卷轴,验看火漆后,快步呈到榻前。
蒋毅伸出枯瘦的手,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缓缓打开卷轴。
目光,一行行扫过。
上面是司马错亲笔,字迹因急促而略显潦草,却依旧力透纸背,带着血与火的气息:
“……魔族的巨型攻城锤,五锤攻破穿云关城门……关墙危急,城门已碎……臣等率残部,据街巷死战,阻敌于关内……但攻城锤凶悍,不是人力可久抗……臣,司马错,顿首再拜,恳请京畿早作万全之备……”
“咳……咳咳咳……”蒋毅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胸腔剧烈起伏,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猛地爆发出来!
“陛下!”高肃卿脸色大变,上前一步。
话音未落,蒋毅猛地用手捂住了嘴,剧烈的咳嗽声中,指缝间赫然渗出了刺目的猩红!
一口鲜血,终于还是没能忍住,喷溅在明黄色的锦被上,晕开一片触目惊心的暗红。
“御医!快传御医!”蒙毅朝着殿外怒吼,向来沉稳如山的他,此刻也失了方寸。
蒋伯龄更是扑到榻前,看着皇兄嘴角那抹鲜红,眼圈瞬间就红了。
暖阁内,瞬间乱作一团。
蒋毅却猛地一摆手,阻止了众人的慌乱。
他用手背狠狠擦去嘴角的血迹,目光重新落回那军报上,声音嘶哑:
“慌什么……朕,还死不了!”
他抬起眼,目光扫过三位重臣:
“穿云关……城门,真的破了。”蒋毅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心头,“司马错……他们,还在打。”
传令兵此刻缓过一口气,挣扎着补充道:“启禀陛下……大元帅……他亲自在城门后督战……我军将士用命,已……已暂时将魔族挡在关内街巷之中……”
“暂时……”蒋毅重复着这两个字,嘴角勾起了充满苦涩的弧度。
他心里太清楚了。
暂时的胜利,掩盖不了魔族新建造的攻城巨锤带来的毁灭性威胁。
连经营数百年,号称帝国最坚固壁垒的穿云关城门,在那巨锤面前都如同纸糊,虽然长安京的城门比穿云关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在这样的大杀器面前又能支撑多久,谁也说不好?
梁子令!
这个名字更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心脏。
曾经的帝国中央军的副军团长,如今的魔族副总指挥!
他对帝国防务了如指掌,帝国的弱点,城防的布局,甚至各军将领的用兵习惯……他都一清二楚!
有这样一个人在魔族阵营,比十万魔族军队更可怕!
“伯龄。”蒋毅的目光转向自己的皇弟,塞外军团的统帅。
“臣在!”蒋伯龄挺直身躯,脸上泪痕未干。
“你,即刻点齐塞外军团四万精锐,驰援穿云关!”蒋毅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带上朕的口谕,告诉司马错,告诉薛岳、田穰苴,告诉关内每一个还在流血的将士……”
他深吸一口气,沉重说道:
“朕在长安京,与他们同在!帝国可以战败,可以毁灭,但脊梁,不能断!朕,在长安京城头,等他们凯旋!如果……如果事不可为,朕,也将在这皇城之上,与国同休!”
“皇兄!”蒋伯龄声音哽咽,重重叩首,“臣……遵旨!必将此话,亲口告知每一位守关将士!”
他知道,这不仅是命令,更是用自己作为最后的筹码,去点燃前方将士决死的斗志。
这是赴死之谕,更是铸魂之诏!
“速去!”蒋毅挥挥手,不再看他。
蒋伯龄再叩首,起身,甲胄铿锵,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背影决绝。
暖阁内,只剩下蒋毅、高肃卿和蒙毅三人,气氛更加凝重。
“陛下,龙体为重……”高肃卿看着蒋毅苍白的脸色,忍不住劝道。
“龙体?”蒋毅咳嗽两声,声音带着嘲弄,“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肃卿,蒙毅,现在不是关心朕这残躯的时候。”
他的目光重新变得锐利,投向悬挂在墙上的长安京防务图。
“穿云关能守多久,是司马错的事。我们能做的,是在魔族兵临城下之前,让长安京,变成比穿云关更坚硬、更血腥的屠场!”
他指向地图:“魔族的巨锤,梁子令的叛变,是我们面临的两把尖刀。必须想办法应对。”
蒙毅走到地图前,此刻眉头紧锁,沉声道:“陛下,按照大元帅的说话,攻城巨锤的威力,前所未见。常规的城防手段,恐怕难以抵挡。长安京的城门虽然坚固,但结构与穿云关类似,难保不被其强行轰破。”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臣以为,当务之急,是立刻加固城门!征发全城百姓,以巨石、钢铁、甚至拆卸房屋所得梁柱,在城门之后,构筑数道乃至十数道防线、陷坑、墙壁!即便外门被破,也要让魔族每前进一步,都付出血的代价!”
“不够。”蒋毅缓缓摇头,“被动挨打,终是下策。梁子令熟悉我们,我们难道就不熟悉他吗?他急于立功,必定会向魔族证明价值,用兵必求险、求快!这是他最大的优点,也是……他最大的破绽!”
高肃卿的眼中精光一闪,接口道:“陛下圣明。梁子令这人,智计百出,却也阴狠刻薄,缺乏堂堂正正的勇气,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肯定意在速胜。我们或许可以将计就计?”
“说下去。”蒋毅看向这位老谋深算的丞相。
“既然城门可能守不住,那我们就不守!”高肃卿语出惊人,“或者说,不全守!我们可以主动示弱,诱敌深入!”
他走到地图前,指着城门后的主街道和几处关键坊市:“外城区域,可做有限抵抗,甚至可故意让出部分区域,让魔族以为我军士气丧失,防线动摇。等魔族的主力,尤其是笨重的攻城巨锤深入城区……”
他的手指点在几处预设的伏击区:“在这些街巷狭窄、房屋林立的地方,预先埋设海量火药、火油!等魔族大军涌入,便用火箭引燃,火烧连营!同时,伏兵尽出,利用我们对地形的绝对熟悉,分割包围,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巷战!”蒙毅眼中爆出骇人精光,“将长安京的每一座房屋,每一条街巷,都变成战场!让魔族的兵力优势,在复杂的城区内无从施展!这个方法虽然凶险,却是我军目前唯一可能以弱胜强之道!”
蒋毅沉吟片刻,缓缓颔首:“好!就这么办!肃卿,城防加固、防线构筑、物资调配、民夫征发,由你全权统筹!蒙毅,巷战部署、伏兵安排、火攻设置,由你亲自负责!朕授予你临机专断的权力,可调动长安京内的一切兵马物资!”
他顿了顿,声音又重新恢复了帝王的威严:
“传朕旨意,长安京,自即日起,进入最高战备状态!取消一切宵禁限制,军民一体,共抗魔族!告诉全城百姓,帝国已经到了生死存亡之秋,朕,将与大家……共赴国难!”
“此战,不为苟活,只为告诉魔族,告诉这天下,人族永不为奴!”
命令瞬间传遍整个长安京。
这座千年古都,仿佛一头被惊醒的巨兽,开始发出低沉而愤怒的咆哮。
无数民夫被组织起来,扛着石块、木料,冲向城门区域;工匠们连夜赶工,加固城墙,设置各种守城器械;士兵们在军官的带领下,熟悉着即将成为战场的每一条街巷,每一个制高点;一桶桶火油、一箱箱火药,被秘密运送到预设的伏击点……
恐慌依旧存在,但在蒋毅那道“与国同休”的血诏激励下,更多的是一种悲壮的决绝。
家国一体,存亡与共!
这一刻,长安京的百万军民,被拧成了一股绳,一股足以崩断任何侵略者獠牙的钢铁绞索!
蒋毅独立于宫城最高处,寒风吹动了他单薄的衣袍。
他望着脚下这座即将迎来血火洗礼的帝都,望着远方那片被战云笼罩的天空,目光深邃而平静。
他知道,最后的舞台已经搭好。
他,将在这里,迎接属于他的,也属于整个帝国的最终章。
……
穿云关。
魔族的第一次总攻,如同撞上礁石的狂潮,虽然将礁石冲击得千疮百孔,却终究未能将其彻底粉碎,只能带着满身的伤痕与不甘,暂时退去。
关隘之内,已难觅一处完好的土地。
破碎的城墙垛口如同巨兽参差的獠牙,城门区域更是化作散发着浓烈血腥和焦糊味的缺口。
缺口内外,层层叠叠堆满了尸体,有人类的,有魔族的,有战争巨兽的……绿色的魔血与红色的人血混合冻结,在地面上铺开一片惨烈的冰毯。
伤兵的呻吟声、垂死者的哀嚎声,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凄厉。
没有胜利的欢呼,只有劫后余生的死寂,以及面对下一次死亡即将来临的压抑。
司马错拄着那柄已经砍出无数缺口的战刀,站立在缺口后方一段相对完整的矮墙上。
他的须发被血污黏连在一起,脸上布满烟尘与凝固的血痂,左臂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只是被简单地用撕下的战旗布条缠绕着,仍在缓缓渗着血。
他的身躯依旧挺直,但微微颤抖的手指,暴露了他此刻的虚弱与疲惫。
薛岳坐在一旁,靠着一段焦黑的梁柱,大口喘着粗气,他身上的伤口更多,几乎成了一个血人,唯有那双眼睛,依旧燃烧着不屈的火焰。
田穰苴则在稍远处,声音沙哑地指挥着还能行动的士兵和民夫,抢救伤员,收敛袍泽遗体,将还能使用的箭矢、兵器收集起来,重新加固那些残破的街垒。
乐毅和蒙恬也从各自的防区赶来,两人身上同样挂彩,但眼神依旧锐利,快速汇报着各自方向的损失和敌情。
“清点伤亡……”司马错的声音干涩的说着。
田穰苴沉默了一下,低声道:“初步统计……还能站着的人,不足四万……重伤的……无数。弓弩箭矢,已经不足三成。滚木礌石,基本耗尽。火油……所剩无几。”
每一个数字,都像是一把冰冷的刀子,剜在众人的心上。
不足四万!
面对城外依旧拥有绝对兵力优势,并且拥有恐怖攻城利器的魔族大军!
这仗,还怎么打?
“魔族……退得蹊跷。”乐毅抹了把脸上的血污,冷静分析,“他们明明还有余力,地行龙和战争巨兽也并未完全投入……为何突然收兵?”
蒙恬接口,语气沉重:“他们或许……在酝酿更致命的攻击。下一次,恐怕就是真正的总攻了。”
所有人都明白这个道理。
魔族的撤退,不是因为无力进攻,而是为了下一次更凶猛的进攻做准备。
司马错缓缓抬起头,望向城外那连绵不绝的魔族大营。那里的喧嚣和调动,即使在夜色中也能感受到。
“他们不会给我们太多时间。”司马错的声音很沉重,“下一次进攻,很可能……就是最后一次。”
他收回目光,扫过身边这些同样伤痕累累、却依旧选择站在这里的将领。
“我刚刚收到消息,蒋伯龄亲王,正在赶来。”他忽然说道,这是刚才传令兵带来的唯一好消息。
众人精神微微一振。
“但远水难救近火。”司马错话锋一转,打破了那丝微弱的希望,“我们能依靠的,只有我们自己,和脚下这片浸透了袍泽鲜血的土地。”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如同手中的战刀般冰冷而坚定:
“传令下去,放弃所有外围残破工事!将所有兵力,收缩至内城核心区域!以关楼、军械库、以及那几处最坚硬的建筑为最后支点!”
“搜集一切可燃之物!火油优先配备给敢死之士!我们要在这最后方圆之内,布置下无数的火焰陷阱!”
“告诉每一个还能拿起武器的士兵……”司马错的声音带着斩断所有退路的决绝,“这里,就是我们的终点!没有援军,没有退路!唯有死战,方能无愧于帝国,无愧于身后万千同胞!”
“我们要用最后的血肉,在这里,为长安京,多争取哪怕……一刻钟的时间!”
命令下达,残存的守军不顾疲惫,再次开始运转。
没有抱怨,没有恐惧,只有剩下执行命令的本能。
他们默默地搬运着物资,构筑着最后的防线,将锋利的刀剑磨了又磨。
许多人互相包扎着伤口,将自己最后一点干粮分给更需要的同伴。
他们看着身边倒下的袍泽,眼神复杂,有悲伤,有愤怒,最终都化为一片死水般的平静。
赴死之前的平静。
司马错走到一处相对干净的角落,找了一块石头坐下,缓缓闭上眼睛。
他需要休息,哪怕只有一刻钟。
他必须保持清醒的头脑,去指挥这最后一战。
薛岳靠在他旁边的墙上,低声道:“这次,我们怕是真的要交代在这里了。”
司马错没有睁眼,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田穰苴走了过来,递过半个水囊:“省着点喝,就剩这些了。”
乐毅和蒙恬也默默围拢过来,五位帝国将领,在这尸山血海之中,静静地坐着,分享着最后一点清水和沉默。
他们都知道,黎明到来之时,或许就是他们,以及穿云关,一同陨落之时。
但,那又如何?
“赳赳帝国,共赴国难……”
不知是谁,轻轻地哼起了那首古老的战歌,声音嘶哑,不成曲调。
渐渐地,更多的人开始低声应和。
声音起初微弱,如同萤火,随即越来越响,汇聚成一股低沉却蕴含着无尽力量与悲伤的洪流,在这死寂的、充满死亡气息的关隘内回荡。
“血不流干……死不休战……”
歌声中,司马错缓缓睁开了眼睛,望向东方那片依旧黑暗的天空。
那里,启明星正在悄然升起。
寒夜将尽。
最终的时刻,即将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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