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虽散，四海归一殿内的肃杀之气却未完全消散。廷杖的闷响与凄嚎似乎还在宫墙间隐隐回荡，群臣鱼贯而出，步履匆匆，无人交谈，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李斯面色沉静如水，但眼底深处却翻涌着阴鸷的寒芒，他目不斜视地走过赵信身边，仿佛对方只是一团空气。那被拖走官员的结局，是陛下对他丞相权威的一次无形敲打，更是对赵信毫不掩饰的力挺。
赵信按剑立于殿门一侧，待公卿尽去，心中那股被“赵括”二字点燃的屈辱怒火仍未完全平息，胸膛仍在微微起伏。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翻腾的气血。就在这时，一名内侍悄然上前，低声道：“郎中令大人，陛下于偏殿召见，请随奴婢来。”
赵信心中一凛，整理了一下甲胄，随内侍穿过幽深的回廊，来到一处更为私密的偏殿。殿内陈设简朴，嬴政已换下繁复的冕服，只着一身玄色常服，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望着窗外庭院中几株遒劲的古松。
“臣赵信，叩见陛下。”
嬴政缓缓转过身，脸上已无朝堂上的雷霆震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难测的平静。他走到赵信面前，目光如炬，直视着这位年轻将领的眼睛：“起来吧。”
“谢陛下。”
赵信起身，垂手侍立。
“今日之事，”嬴政的声音低沉而平缓，却带着千钧之力，“朕为你扫了李斯的面子，更不惜动用廷杖，驱逐大臣，以雷霆之势压下异议，将这三万精兵交予你手。”
赵信心头一热，正要开口表忠心，嬴政却抬手止住了他，继续说道：“朕如此做，既是信你之能，亦是信你之忠。然，赵卿，你可知，此举亦是朕将自己的一部分颜面，系于你此次北行之上？”
他踱了两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朝堂之上，并非人人皆服你。李斯之言，虽有私心，却也道出了部分人的疑虑。今日朕力排众议，若你此行稍有差池，莫说公主贡品有失，便是过程稍有纰漏，折损了些许人马，那些被朕压下去的议论，便会如野火燎原，反噬于朕！他们会说朕识人不明，偏听偏信，甚至……将你比作赵括之言，亦会甚嚣尘上！届时，朕颜面何存？朝廷威严何在？”
赵信闻言，只觉得一股滚烫的血气直冲头顶，方才朝堂上的屈辱与此刻帝王的信任交织在一起，化作一股更为强烈的责任感与证明自己的渴望。他猛地再次单膝跪地，头颅高昂，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陛下隆恩，末将虽肝脑涂地，亦难报万一！陛下今日为末将所受之压，所担之险，末将铭刻五内！末将在此立誓：此次出关，迎护高丽公主与贡品，必当万无一失！若有半分差池，致使陛下蒙羞，朝廷受辱，末将无需陛下问罪，必当自刎于军前，提此头颅回咸阳向陛下谢罪！若不能雪此耻，证此名，末将赵信，枉为人臣，更不配立于天地之间！”
嬴政看着赵信眼中燃烧的决绝火焰，听着他斩钉截铁的誓言，紧绷的嘴角终于微微松动，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他俯身，亲手将赵信扶起。
“朕信你。”
嬴政拍了拍赵信坚实的臂膀，语气缓和下来。
“其实在朕心中，此行虽关乎国体颜面，然风险未必如朝堂争论那般巨大。边关虽有匈奴游骑，但皆是些不成气候的小股马匪，见你三万大军旌旗，避之唯恐不及，岂敢主动寻衅？六国余孽，丧家之犬，更无胆量、无实力劫掠我大秦迎亲队伍。高丽王既已献女纳贡，更无胆量中途作梗。只要你不是草包庸才，按部就班，谨慎行军，当无大碍。此乃朕予你建功立业、服膺众望之良机！”
嬴政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然，必要的交代，朕还是要给你。”他转身，从御案上拿起一个用玄色锦缎包裹的沉重物件。
“此乃虎符左半。”
嬴政将锦缎掀开，露出一只造型古朴、线条刚硬的青铜猛虎，虎身铭刻着玄奥的秦篆，散发着冷冽的金属光泽与权力的威严。“凭此符，可节制蓝田大营十万大军！”
赵信瞳孔骤然收缩！蓝田大营！那是拱卫京畿、大秦最核心、最精锐的野战军团！其统帅之位，向来由皇帝最信任、功勋最卓着的重臣担任。
他双手微微颤抖地接过这沉甸甸的虎符，冰冷的青铜触感仿佛带着电流，瞬间传遍全身。他知道，这不仅是一枚兵符，更是皇帝无与伦比的信任与赋予的巨大权柄！
“蓝田大营原统帅……”
嬴政的语气平淡无波，却仿佛带着千钧重压。
“乃是通武侯王贲。濮阳之事，他护卫不周，致使朕身陷险境，此乃大过。朕已褫夺其通武侯爵位及蓝田统帅之职，令其闲赋在家，闭门思过。”
嬴政看着赵信，眼神深邃：“如今，你便是这三万精兵的临时统帅，亦是蓝田大营的临时节制者！十五日！朕只给你十五日时间！十五日内，你需持此虎符，入蓝田大营，自十万精锐中，挑选出最剽悍、最忠诚的三万将士，整备军械粮草，熟悉部伍，掌控全军！半月之后，准时开拔出关！此亦是对你统御之能的一个小小考验。十万大军，半月掌控，赵卿，莫要让朕失望！”
十五日掌控十万大军？还要从中精选三万并完成出征准备？这绝非易事！但赵信心中没有丝毫退缩，反而涌起万丈豪情！他紧紧握住虎符，仿佛握住了自己的命运与前程，朗声道：“末将，领旨！十五日内，必让蓝田精锐，唯陛下马首是瞻，唯末将之号令是从！若不能，末将甘受军法！”
嬴政满意地点点头：“去吧。记住，朕在咸阳，等你凯旋，亦等你……封侯的捷报！”最后一句，带着意味深长的期许。
赵信心中激荡，再次深深一躬：“末将，告退！”
他小心地将虎符贴身收好，转身大步离去，玄色披风在身后卷起一股凌厉的风。
怀揣着象征无上权柄的虎符，赵信步履如风地回到自己的府邸。府邸虽是新赐，规模尚可，但远不及那些世代勋贵的深宅大院，不过此刻在赵信心中，却比任何宫殿都让他感到踏实。权力的滋味，如同最醇厚的美酒，让他心潮澎湃。
然而，他刚踏入前厅，便见一人早已等候在此。此人身材魁梧，面容刚毅，虽只着一身寻常布衣，却难掩那股久经沙场、杀伐决断的彪悍之气。只是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难以化开的沉郁与落寞。
这人正是被夺去爵位官职，闲赋在家的前通武侯、蓝田大营统帅——王贲！
见到赵信进来，王贲竟没有丝毫昔日上司的倨傲，反而立刻起身，在赵信惊愕的目光中，双手抱拳，对着他这位昔日麾下的小卒，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腰弯得甚至比上次救驾时更深！
“郎中令大人！”王贲的声音低沉而郑重。
“王将军何以如此？”
赵信大惊失色，一个箭步冲上前，双手死死托住王贲的双臂，硬是将他扶起。
“王将军快快请起！你对在下有知遇之恩，提携之情，更是在下敬重的军中宿将，纵使如今……你也永远是在下心中的通武侯！万不可行此大礼！”
赵信心中确实充满了对王贲的感激。当初若非王贲在军中赏识，给他机会崭露头角，他一个毫无背景的小卒，就算有着无可匹敌的勇力，但是想要在短时间内出人头地也是很困难的。濮阳救驾，那份功劳里，又何尝没有王贲先前赏识的影子？
王贲被赵信扶起，脸上露出一丝复杂难言的神色，有欣慰，有苦涩，更有深深的无奈。
他叹了口气，沉声道：“赵将军不必如此。王贲如今只是一介布衣，戴罪之身，岂敢再以旧职自居？将军如今深得陛下信重，统领禁军，更执掌虎符，节制蓝田，前途不可限量，当得起王某这一礼。”
他顿了顿，目光直视赵信，语气变得更加肃然：“王某今日冒昧登门，实是奉家父之命而来。”
“老将军？”赵信心中一动，武成侯王翦？那位功高盖世却急流勇退，深居简出，仿佛已不问世事的老太尉？
“正是。”王贲点头，脸上露出一丝属于军人的直率，“
家父言道：‘赵信此人，忠勇无双，智略亦非常人，深得陛下信重。值此北行之际，正是用人之时。汝虽赋闲，然一身本领，岂可荒废于田园？当投其帐下，效犬马之劳，戴罪立功，助其完成使命，亦为陛下分忧！’”
赵信听着王贲转述王翦的话，心中瞬间如同明镜一般！好一个王翦！好一个老谋深算的武成侯！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什么“不问世事”、“韬光养晦”？这分明是时刻紧盯着朝堂风云、军国大事！王贲丢掉的，可不仅仅是一个通武侯的爵位和蓝田统帅的官职，更是王家“一门双侯”的无上荣耀！这荣耀，岂能轻易舍弃？这耻辱，又岂能甘心承受？
王翦自己功成名就，位极人臣，可以退隐以保家族平安。但儿子王贲正值壮年，却因一次护卫失职而跌落尘埃，王翦心中岂能无憾？如今，陛下力排众议，将节制蓝田、统兵出关的重任交给了自己这个火箭般蹿升的新贵，更给了王贲一个重新回到权力中心、重新获取军功的绝佳机会！
王翦敏锐地嗅到了这其中的机遇，立刻让儿子放下身段，前来投效。这既是为王贲谋求出路，为王家挽回荣耀，也是在向陛下表明王家依旧忠心可用，同时，何尝不是在自己这支新崛起的势力上押了一注？若自己此行成功，王贲作为副将或重要部属，自然功不可没，复爵升官指日可待！
老狐狸！果然名不虚传！
赵信心中暗叹，对王翦的政治智慧佩服得五体投地。但他面上却毫无异色，反而涌起真诚的感激与敬重。
“老将军厚爱，信感激涕零！”
赵信对着王翦府邸的方向，郑重地拱手一礼。随即，他转向王贲，眼神诚挚而热烈：“通武侯……不，王将军！你能来助我，实乃赵信之幸，大军之幸！你久经战阵，统领蓝田多年，对营中将士、军务了如指掌！有你相助，此次北行，信心中大定！莫说什么投效帐下，此行，信愿与王将军并肩，共立新功，以报陛下天恩，亦不负老将军所托！”
赵信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他敬重王翦的功勋与智慧，更感激王贲昔日的恩情。如今王贲以布衣之身来投，姿态放得如此之低，他赵信岂能拿捏架子？于情于理，于公于私，他都愿意接纳王贲，并给予足够的尊重。更何况，王贲本人就是一位极其优秀的将领，他的加入，对自己掌控蓝田大营、顺利完成任务，有着难以估量的巨大帮助！这简直是雪中送炭！
王贲看着赵信眼中毫无作伪的真诚与热情，心中积压多日的沉郁仿佛被撕开了一道口子，一股暖流涌上，眼眶竟微微有些发热。他重重地拍了拍赵信的肩膀，声音有些沙哑：“好！赵兄弟！承蒙不弃，王贲愿为前驱，鞍前马后，助你完成陛下重托！这蓝田大营……就让我们兄弟俩，再将它操练起来，成为陛下手中最锋利的剑！”
两只手，一只布满老茧，曾执掌帝国最精锐的军团；一只年轻有力，正握着象征未来的虎符，紧紧地握在了一起。新贵与旧将，在权力更迭的微妙时刻，因为各自的需要与共同的利益，也带着一丝旧日的温情，结成了新的同盟。他们的目标，直指北方那看似平静，却暗藏风云的千里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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