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额图与周培公二人心中惴惴，低着头快步走入乾清宫正殿。行至御案前，依礼跪拜：“臣索额图\/臣周培公，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玄烨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听不出太多情绪。
二人谢恩起身，这才注意到御案旁还垂手侍立着一位身着靛蓝官袍、风尘仆仆的年轻武将。此人面容虽带疲惫，但身姿挺拔，眼神沉静，显然并非寻常角色。
玄烨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短暂的寂静，算是为双方引见：“这位是抚西额驸李永芳之后，现任福建总督郎廷佐麾下参将，李元亮。” 他并未提及李元亮与圆姐的关系。
索额图闻言，眼中精光一闪，立刻脸上堆起惯常的、略带矜持的笑容，对着李元亮微微颔首：“原来是抚西额驸的后人，久闻李家将门虎子，今日一见，果真一表人才，英气不凡。”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给了面子，又保持了上位者的姿态。
李元亮不卑不亢，拱手回礼，语气恭敬却并不谄媚：“索相谬赞，末将愧不敢当。”
简单的寒暄过后，玄烨脸色一肃，直接将话题引向了核心。他目光扫过索额图和周培公，声音沉了下来：“今日急召你二人前来，是为东南军务。朕一月前明发上谕，命宁海将军傅喇塔率部从浙江黄岩进取温州，同时令征南大将军康亲王杰书，自金华率主力从衢州进入福建，两路夹击，务求尽快打开局面！”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冷，带着明显的怒意：“眼下，据报宁海将军所部已然开拔，先锋甚至已与贼兵接战。然而，杰书的大军，却依旧驻守金华，按兵不动！衢州一路，毫无进展！”
索额图眉头微蹙，沉吟片刻，谨慎地开口：“皇上息怒。此事……臣亦有所耳闻。宁海将军傅喇塔素来勇猛善战，其麾下先锋更是锐不可当。康亲王……或许是顾及年关将近，麾下将士远征疲惫，想暂且休整，让将士们过个安稳年，以待开春后再全力进击？毕竟，大军一动，耗费钱粮无数，康亲王或也是为朝廷体恤……”
“哼！安稳年？”玄烨冷哼一声，打断了他的话，目光锐利如刀，“他杰书想在金华过安稳年，朕的大清江山可不安稳！前线将士在流血，福建百姓在水火之中！他一个宗室亲王，统帅大军，竟敢如此迁延怠战，置朕的明旨于何地？！周培公，你怎么看？”
被突然点名，周培公心脏猛地一跳，但面上依旧保持镇定。
他深知此事敏感，涉及宗室亲王，一言不慎便可能引火烧身。但他更知皇帝此刻需要的是直臣之言。
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声音清晰而坚定：“回皇上，微臣不知康亲王殿下究竟作何想。臣只知道，为将者，奉命出征，军令如山！上将之令不可违，此乃军中铁律！更何况是皇上亲下的旨意？于公，先有君臣，而后才有兄弟叔侄！康亲王殿下此举，无论缘由为何，已属抗旨不遵，延误军机！”
“周卿所言极是！”玄烨猛地一拍御案，显然周培公的话说到了他心坎里，怒火再次被点燃，“什么休整过年？全是托词！他杰书按兵不动，就是将孤军深入的宁海将军所部，彻底推入耿逆的虎口！若傅喇塔有失，他杰书难辞其咎！” 他目光如电，扫向索额图和周培公，声音冰冷，“二位爱卿觉得，朕是否该立刻下旨，将这位征南大将军‘请’回京来述职，另派一个听话的、肯用心打仗的去？”
这个问题极其尖锐。索额图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额角微微见汗，嘴唇动了动，却最终没敢轻易开口。康亲王杰书辈分高，在宗室中影响力不小，此事一个处理不好，后患无穷。
周培公倒是再次开口，他并非不知利害，但更着眼于大局：“皇上，微臣以为，万万不可！”
玄烨目光转向他：“哦？为何？”
周培公恳切道：“皇上，临阵换帅，乃兵家大忌！康亲王殿下执掌征南大将军印信已久，对前线军务、将领调配、敌军态势最为熟悉。此刻大军云集，骤然换帅，军心必然动荡！新帅赴任，熟悉情况又需时日，这期间战机贻误，后果不堪设想！请皇上三思！”
玄烨听着他的话，面色阴沉，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显然也在权衡利弊。他又将目光投向一直沉默的索额图：“索相，你的意思呢？”
索额图被点名，无法再装鹌鹑，只得硬着头皮上前一步，躬身道：“回皇上，此事……此事关乎宗室亲王，说来也算是万岁爷的家事。眼下康亲王虽未进兵，但也未造成不可挽回之后果，或许……或许真有不得已之情由。该如何决断，臣……臣以为，还需皇上圣心独裁，乾纲独断。”他这番话圆滑至极，看似说了，实则什么都没说，把皮球又巧妙地踢回给了皇帝，绝不轻易表态得罪任何一方。
玄烨心中暗骂一声“老狐狸”，却也不好发作。他的目光转而落在一直垂首静立、仿佛不存在的李元亮身上。索额图见皇上竟然询问这个初次见面的年轻武将，不禁也略带诧异地抬眼看向李元亮。
“元亮，”玄烨开口，“你久在闽地，对前线军情亦有了解。对此事，你可有何想法？但说无妨。”
李元亮被点名，依旧不急不躁，先是躬身行了一礼，才沉稳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回皇上，微臣才疏学浅，不敢妄议军国大事。仅有一愚见，说出来请皇上和二位大人评判。”
他略一停顿，组织语言道：“微臣以为，无论康亲王殿下因何缘由暂未进兵，这衢州一路，必须要尽快打通！眼下宁海将军大军已然开拔，深入敌境。若康亲王殿下主力依旧长期滞留金华不前，致使宁海将军所部侧翼完全暴露，一旦耿逆察觉，调集重兵围攻，宁海将军必将腹背受敌，处境危殆！届时，我军损失恐难以估量，东南战局亦将陷入极大被动。”
周培公闻言，立刻点头表示赞同：“皇上，李大人所言切中要害！宁海将军乃我军锋锐，若因其孤军深入而有失，非但损兵折将，更会沉重打击我军士气，助长贼寇气焰！于大局确实极为不利啊！”
玄烨面色凝重，显然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再次看向李元亮，追问更深一层：“那对于征南大将军一职，是否换帅，你有何看法？”
李元亮闻言，神色更加恭谨，垂眸思索片刻，才谨慎答道：“回皇上，微臣觉得，方才索相与周大人所言，皆有道理。此事确涉及宗室，关乎皇上家事。但微臣更深知，皇上之家事，即是国事！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话锋一转，提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案：“微臣愚见，此刻骤然换帅，确如周大人所言，恐动摇军心，非上策。康亲王毕竟是宗室砥柱，身上流着爱新觉罗氏的血脉，于公于私，对大清之忠诚应毋庸置疑。或许……其中真有沟通不畅或不得已之苦衷？”
“微臣斗胆建议，皇上可否亲笔草拟一封密信，以家人叔侄之口吻，先行申斥其迁延之过，再严明当前战局之利害，尤其点明宁海将军孤军之危局。责令其必须即刻按原定方略，进军衢州，不得再有延误！如此，既全了康亲王的颜面，给予其改过之机，彰显皇上宽仁；又不至于因朝廷明旨申饬而使其过于难堪，激化矛盾；最重要的是，能最快速度督促大军行动，不致贻误至关重要的战机。此乃微臣一点浅见，是否妥当，还请皇上圣裁。”
李元亮这番话，既考虑了皇家的颜面（家事），又顾及了军国大事的紧迫（国事），提出了一个既有力度又不失弹性的处理方案，显得深思熟虑，老成持重。
玄烨听完，沉吟不语，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击着，显然在仔细权衡李元亮这个“先私信督促，再看后效”的建议。殿内一时寂静无声。
良久，玄烨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似乎心中已有决断。他抬眼看了看窗外渐暗的天色，语气缓和下来：“今日是除夕，本不该以此等琐事扰了团圆之气。你们的意思，朕心中已有数了。”
他对索额图和周培公道：“二位爱卿先回家团圆去吧。梁九功，去取两份宫里的福肉，赐予索相和周大人。”
“臣等谢皇上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索额图和周培公心中都松了口气，知道今日这关算是过了，连忙叩谢恩典，躬身退出了大殿。
殿内只剩下玄烨和李元亮。玄烨从御案后站起身，对李元亮道：“元亮，随朕再去后殿坐坐。估摸着时辰，你妹子也该收拾妥当了。一会儿，一同用顿家常便饭。”
李元亮恭敬应道：“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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