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姐扶着春桃的手，缓步来到乾清宫前。
首领太监梁九功正站在殿外檐下，一眼瞧见她，脸上立刻堆满了热情的笑，忙不迭地小跑着迎上来：
“哎呦喂！李主子！您可是稀客，好久没到乾清宫来了！万岁爷方才还念叨呢！日头还晒着，您快到这阴凉地里稍候片刻，奴才这就进去给您通报！”梁九功的殷勤劲儿比往日更胜，显然深知眼前这位主子如今的分量。
圆姐微微一笑，颔首道：“有劳梁总管了。”
梁九功连称“不敢”，转身快步进了殿内。不过片刻功夫，他又脚步轻快地出来，躬着身子笑道：“李主子，万岁爷请您进去呢！您小心门槛。”说着，便亲自在前引路。
圆姐随着他步入熟悉的东暖阁，确实许久未来，感觉御案旁挂着的书画都换了新的，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龙涎香的气息。玄烨正坐在御案后批阅奏折，闻声抬起头来。
“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圆姐依礼下拜。
玄烨放下朱笔，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语气听不出喜怒：“起来吧。你倒是许久没踏足朕这乾清宫了。”话语里似乎带着一丝抱怨。
圆姐起身，莞尔一笑，语气软糯：“皇上日理万机，臣妾不敢轻易打扰。这不是刚出了月子，身子爽利了些，就赶紧来瞧您了吗？难道皇上不想见臣妾？”
玄烨被她这话说得脸色缓和了些，哼笑一声：“算你还有点良心。过来朕身边坐。说吧，今日来寻朕，所为何事？”他指了指榻旁的位置。
圆姐依言走过去，却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先说道：“两件事。其一，是真心疼皇上日日操劳，熬神费力，特意炖了盏参汤送来。皇上您可要现在用一些？”她说着，示意春桃将食盒递上。
玄烨看了一眼，点点头：“拿上来吧。”
一旁侍立的小太监立刻上前，从春桃手中接过温着的炖盅，小心地揭开盖子，试了温度，才呈到御前。玄烨接过，轻饮了一口，参香醇厚，温度恰到好处。
“温度刚好，有心了。”他语气平和了些。
圆姐浅笑：“臣妾一直让人温着呢，就怕凉了失了药性，或是太热烫着皇上。”
玄烨又喝了两口，将炖盅放下，目光重新看向她：“你这第二件是何事？朕可不觉得你是专程来送汤的。”他目光如炬，仿佛能看透人心。
圆姐心知瞒不过他，便也不再迂回，轻声道：“臣妾今日来，是为了钟粹宫的事。”
玄烨挑眉：“钟粹宫？朕不是已经下旨，九月二十就把婉仪送回叶赫那拉本家去？难不成朕先前忘了告知你了？”他以为圆姐是来确认此事。
圆姐摇摇头：“皇上金口玉言，既已同臣妾讲过了，臣妾自然记得。臣妾今日来，是为了……雅利奇姐姐。”
“雅利奇？”玄烨眸色微沉，向后靠了靠，“哦？谁求到你那儿去了？朕记得，这扎斯瑚里氏的禁足令，朕还未曾下旨解除呢。”他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审视。
圆姐微微嘟囔，带上了点小女儿的娇嗔：“皇上您圣明烛照，又不是不知雅利奇姐姐平日里同谁最亲近，还来问臣妾！”
玄烨自然知道蔓儿与雅利奇交好，见圆姐这般情态，那点不悦散了些，失笑道：“罢了。朕知晓了。那你且说说，要问什么？”
圆姐斟酌着语句，小心问道：“臣妾只是好奇……臣妾这桩糟心事，既已查明与雅利奇姐姐无关，她也是受了无妄之灾。为何……为何也要将姐姐一同送回卦尔察和伦去呢？”
玄烨闻言，语气淡了下来：“你说她在这宫里也待了五年了，竟还被同住一宫的人算计了去，毫无察觉，更无力自保。你说，这般愚钝之人，留在宫里还有何用处？”
圆姐试图辩解：“皇上，雅利奇姐姐是臣妾这批入宫头一个承宠的，她性子柔顺，伺候皇上尽心，能让皇上舒心宽怀，这不就是最大的用处吗？”
“得了吧！”玄烨嗤笑一声，话语刻薄得近乎残忍，“朕膝下子嗣本就单薄，这种蛋都不会下的鸡，还是个笨鸡，留在宫里也是白白占个地方。早日打发回本家，于她于朕，都清净。”
这话属实伤人，若叫雅利奇本人听见，怕真是要寻死的心都有了。圆姐心下微凉，却也不敢表现出来。
她只能换了个角度，语气带上担忧：“可是皇上，婉仪姐姐被遣回本家，是因她犯了错，母家或许还能容她闭门思过。可雅利奇姐姐这般被退回卦尔察和伦，无错而返，怕是要被母家族人嫌弃轻视，日子难熬……臣妾实在是担心，她那般柔弱的性子，会想不开做傻事啊……”
玄烨似乎觉得这根本不是问题，随意道：“那有何难？咱们满人姑奶奶，二嫁也是常有的事。朕许她自行婚配再嫁便是了。也算全了这几年的情分。”
圆姐心中苦笑，低声道：“皇上……臣妾斗胆问一句，天子嫔御，伺候过圣驾的人……谁人敢轻易亵渎求娶？”这看似恩典，实则可能让雅利奇的处境更为尴尬。
玄烨皱了皱眉，显然觉得圆姐有些迂腐：“太宗皇帝的东宫福晋扎鲁特博尔济吉特氏，不就是二嫁了吗？扎斯瑚里氏一个尚未册封的格格，说到底也算不得正式的天子嫔御。朕都已经开恩许她再嫁，旁人还敢说什么闲话？”他的语气已透出些许不耐和气恼。
圆姐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心知再劝下去恐怕适得其反，反而会彻底断送雅利奇的可能。她暗中叹了口气，雅利奇姐姐，妹妹只能帮你到这了……
她面上迅速挂起温柔顺从的笑意，软声道：“皇上说的是，是臣妾思虑不周，狭隘了。皇上仁厚，给了姐姐们一条新路。只是……皇上能否再格外开恩，赏雅利奇姐姐一个体面？随意赏个空头的‘格格’名头也好，她带着这份荣耀回娘家，日子总归能好过些，族人也不敢过于轻慢。求皇上怜惜……”
玄烨看了她一眼，见她不再纠缠遣返本身，只是求个虚名，脸色稍霁。
他略一思索，便道：“罢了，你既已开口，朕就允了你。传朕口谕，赐扎斯瑚里氏‘格格’称谓，赐储秀宫博尔济吉特氏‘固山格格’称谓，允其二人自行婚配。”
圆姐一愣：“储秀宫的博尔济吉特姐姐……也要回科尔沁吗？”
玄烨淡淡点头，语气不容置疑：“嗯。朕不喜，留在宫里也无益，还是回草原去吧。”他的喜好，从来都是这样直接而冷酷，决定着无数女子的命运。
圆姐心下恻然，却也不敢再多问，连忙敛衽行礼：“臣妾代几位姐姐，谢皇上恩典！皇上仁心，终究是给了姐姐们一条生路。”
玄烨摆摆手，目光重新回到奏折上，语气平淡却意味深长：“朕说了，是你开口，朕才允的。是给你的面子。”
圆姐心中明镜似的，再次谢恩：“是，臣妾感念皇上厚爱。既然皇上给了臣妾这天大的面子，那臣妾可得赶紧去趟钟粹宫，亲自跟雅利奇姐姐分享一下这个好消息，也好叫她安心准备，感念皇恩浩荡。”
玄烨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去吧。朕稍后会派人去传旨，解了扎斯瑚里氏的禁足。你去瞧过就早些回宫去，朕晚些时候去看你和昭意。”
圆姐脸上露出真切的笑意：“是，臣妾等着皇上。”
她恭敬地退出了乾清宫，殿外的阳光依旧耀眼，她却觉得心头仿佛压着什么。帝王的恩宠与冷酷，从来都是一体两面。
她整理了一下心情，对春桃道：“去钟粹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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