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正殿内,气氛凝滞得如同结了冰。玄烨独自坐在窗下的暖榻上,手捧着一盏热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瓷壁,目光低垂,望着茶汤中沉沉浮浮的叶梗,心中千头万绪,竟不知该如何开启这场艰难的对话。
桑宁则远远地坐在临窗书案旁的一张黄花梨绣凳上,与他隔着大半个桌案的距离。她微微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裙摆下微微露出的鞋尖上,神情怔忡,仿佛神魂早已游离天外,只留下一具空洞的躯壳在此应付。
时间在沉默中一点点流逝。茶杯里的茶水打着旋,袅袅升起的热气渐渐变得稀薄,带走了茶水的滚烫,只余下适口的温热。玄烨终于端起茶盏,吹了吹已然不需再吹的茶汤,浅啜一口,随即放下。清脆的瓷器碰撞声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
他抬起眼,目光投向远处那个单薄疏离的身影,终于率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寂,:“皇后,朕今日来,不是同你闲坐品茶的。”
桑宁依旧低着头,声音轻飘飘的,没有什么起伏:“臣妾知道。”
“所以,”玄烨看着她,试图从她低垂的眼帘下看出些什么,“你心中,究竟是如何想的?”
桑宁缓缓抬起头,眼神空洞地望向他:“皇上所问……是何事?”
“自是问你与朕之间!”玄烨的耐心似乎被她的明知故问消耗了些许,语气微沉。
桑宁沉默了片刻,重新低下头,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臣妾……始终将皇上当作挚友,当作血脉相连的亲眷,敬之,重之。但……并无男女之情。”
玄烨眉头紧锁:“你我都心知肚明,你我二人是名正言顺的夫妻!是大清的皇帝与皇后!”
“是,臣妾知道。”桑宁的回答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你既知道,”玄烨的声音带上了压抑的火气,“朕身为你的丈夫,与你生育皇嗣,延续血脉,便是天经地义、情理之中的事!你却又为何……那般激烈,甚至不惜伤及朕身?!”他终究还是问出了这个最让他介怀的问题。
桑宁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但声音依旧没有什么波澜,只是固执地重复着那个听起来苍白无力的理由:“臣妾说了,只把皇上当作亲眷,并无男女之情。既是亲眷,便不该……行那等夫妻之事。”
“荒谬!”玄烨几乎要被她的逻辑气笑,“那你可知,身为中宫皇后,若无子嗣傍身,前朝后宫将有多少非议?你的处境将何其艰难?!”
“有子如何?无子又如何?”桑宁忽然抬起眼,目光直直地看向玄烨,眼中带着一种看透般的淡漠,“再者说,姐姐生了昭意,那昭意便是我的孩子,我视她如己出。”
“格格和阿哥,终归是不同的!”玄烨强调道,试图让她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
“皇上既然已经有了太子,保成聪慧伶俐,深得圣心,”桑宁的语带讥诮,“又何必非要来臣妾这里,纠结于一个未必会有的嫡子呢?”
玄烨被她的话噎住,脸色更加难看,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怒火,换了一种说法,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正是因为朕有了太子,深知养育一个孩子需要耗费多少心血精力,才想着让你也早日有个寄托,将心思放在孩子身上,免得……免得终日无事,胡思乱想,平白生出许多事端!”他意有所指,指的自然是她心中那关于父母之死的执念。
桑宁听到这里,嘴角勾起一抹极其苦涩的笑,那笑容里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嘲讽:“皇上既已知晓臣妾此番忤逆,根源何在,又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呢?臣妾心中对父母之死难以释怀,日夜煎熬,只望皇上……能给钮祜禄家一个公道,让臣妾阿玛和额娘,得以安息。”
又回到了原点。玄烨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语气斩钉截铁:“朕说过多次,遏必隆之事,朝廷早已查明,旧疾复发,盖棺定论!不容再议!”
桑宁定定地看着他,眼中最后一丝微弱的光也熄灭了,她不再纠缠父亲,转而问起了母亲,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却带着锥心之痛:“那……臣妾的额娘呢?她的灵柩,何时才能从冰冷的巩华城行宫,迁回钮祜禄家的祖茔,与阿玛合葬,得以安息?”
玄烨猛地一怔,瞳孔微缩,脸上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诧,他脱口而出:“你……你从何处知晓你额娘灵柩仍在巩华城?!”这件事,他自认处理得极为隐秘,连许多钮祜禄家的核心成员都未必清楚具体安置之处。
桑宁看着他惊愕的表情,唇边那抹苦笑更深了,带着无尽的自嘲:“皇上,我是钮祜禄家的女儿。您说……我还能从何处知晓呢?”她没有提及那封阴差阳错的家书,只是将一切归于血脉与本能。
玄烨沉默了。他看着她苍白而倔强的脸,看着她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痛苦,许久,才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了许多:
“朕……并非不想让你额娘早日入土为安。朕原本想着……待朕的景陵修建妥当,将你额娘乌林珠……挪去景陵陪葬,受后世大清天子香火供奉。”
这一次,轮到桑宁彻底错愕地睁大了眼睛,脸上写满了震惊与不可思议:“这……皇上……”她万万没想到,玄烨竟存了这样的心思。将她的母亲迁入帝陵?这是何等的……殊荣?还是补偿?
玄烨看着她震惊的神情,目光变得有些悠远,仿佛陷入了回忆,语气也带上了一丝难得的、真实的柔和:
“朕与乌林珠……乃是幼时玩伴,她性子爽利,待朕极好。皇后,你于朕来说,不仅仅是皇后,亦是……阿姐之子。”他这番话,算是剖白了一部分他一直以来对桑宁格外宽容,甚至在她屡次冒犯后仍未严惩的深层原因。那份对乌林珠的童年情谊,让他对桑宁天然存了一份看待晚辈的复杂情愫。
桑宁怔怔地听着,眼中的震惊渐渐化为一种了然的悲凉,她喃喃重复着:“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终于有些明白,为何自己这般不识抬举,皇帝却始终没有真正对她下死手。原来,这其中还掺杂着对额娘的一份旧情。
“所以,”玄烨看着她,语气郑重了几分,“朕可以答应你,待时机成熟,朕会寻个由头,问罪昭格,以泄你心头之愤,了却你这桩心愿。如此,你可能安心?”
他以为这是最大的让步,是看在乌林珠情分上的额外恩典。
然而,桑宁却缓缓摇了摇头,眼中的泪水无声滑落,声音哽咽却清晰:“问罪昭格?问罪又如何呢?皇上,即便将昭格千刀万剐,我的阿玛……他终究是回不来了啊……”
玄烨看着她这般模样,心中也莫名地被触动了一下,带着一丝烦躁问道:“那你想如何?你到底要朕如何,才能放下此事?”
桑宁抬起泪眼,用袖子狠狠擦去脸上的泪水,目光重新变得坚定,她一字一顿清晰说道:“请皇上,下旨,为臣妾的母家——钮祜禄氏,敕建家庙!允我阿玛额娘灵位入祀,受族人四时祭拜,香火不绝!这是臣妾……唯一的要求了。”
建家庙?!
玄烨的眉头瞬间紧紧皱起,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
“你可知……这不是小事。”
“朝廷有朝廷的规制,勋贵有勋贵的体统。建家庙,需得有足以服众的功绩……”
“臣妾知道。”桑宁打断了他,目光灼灼地直视着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正因为它不是小事,臣妾才以此相求。这不仅是臣妾唯一的要求,也是臣妾最后的指望了。求皇上……成全!”她再次深深俯首,额头几乎触地。
玄烨看着她伏在地上的单薄身影,心中天人交战。答应她,意味着要对当年鳌拜遏必隆之事进行某种程度上的“平反”,至少是默认其功绩足以立庙,这必然会引来朝中其他势力,尤其是赫舍里家及其关联派系的反弹和猜忌。
可不答应……看桑宁这决绝的样子,恐怕帝后关系将彻底陷入冰点,再无转圜可能,而她心中那根刺,也将永远存在,不知何时会再次爆发。
沉默,在殿内蔓延,沉重得令人窒息。
良久,玄烨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声音带着疲惫与妥协:“你……容朕想想。”
喜欢梨园里请大家收藏:(m.315zwwxs.com)梨园里315中文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