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内，玄烨见圆姐主动前来，初时眼中掠过一丝真实的欣喜，放下手中的朱笔，语气也带上了几分难得的温和：“圆姐儿？你怎么来了？朕记得，你可是许久没主动到朕这乾清宫走动了。”他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期待。
圆姐心知此刻不能有半分犹疑，她压下翻涌的心绪，屈膝行礼，声音清晰却无半分旖旎：“臣妾给皇上请安。臣妾此来，是有一事，想请问皇上。”
玄烨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眸中的温度也迅速冷却。他靠回椅背，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的桌面，发出沉闷的嗒嗒声，语气带着明显的嘲弄：“原来安嫔是有事，才肯踏足朕这乾清宫。说罢，有何指示？”
“臣妾不敢。”圆姐深吸一口气，不再迂回，径直跪下，抬起头，目光直直地迎上玄烨深邃的眼眸，“臣妾斗胆，请问皇上，皇后娘娘凤体……是否真的染恙？”
玄烨眉头瞬间拧紧，脸色沉了下来：“皇后都下了懿旨训斥于你，将你赶出坤宁宫，你如今还关心她作甚？”他试图用这话堵住圆姐的追问，更想借此压下心中因欺骗而产生的那一丝烦躁。
圆姐跪得笔直，声音不卑不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皇后娘娘是国母，统摄六宫，管束嫔妃言行本是娘娘应有的权利，臣妾绝无怨怼。再者说，皇上深知，臣妾与皇后娘娘不仅是君臣，更是至亲姐妹。听闻娘娘凤体欠安，臣妾心忧如焚，食不下咽，夜不能寐。求皇上看在臣妾这份忧心姐妹的微末情分上，告知臣妾，娘娘究竟患了何疾？病情……到底如何了？”
玄烨看着她跪在冰冷地砖上的单薄身影，看着她眼中那份不容错辨的担忧与执着，心中那点因被隐瞒而生的怒气，竟有些发作不出来。
他沉默片刻，终是偏过头，避开她过于清澈的目光，用一种刻意轻描淡写的语气说道：“你们……倒真是姐妹情深。皇后不过是染了风寒，不是什么大病，太医看过了，只需静养些时日便好。你且安心回去吧。”
“风寒？”圆姐心下一沉，若只是风寒，何至于要闭宫锁院，连至亲都不得见？她再次叩首，声音带着决绝的恳求：“既然娘娘凤体违和，需要人照顾，臣妾请旨，前往坤宁宫侍疾！”
“胡闹！”玄烨猛地提高声音，带着被触犯权威的不悦，“朕已下旨，坤宁宫静养，皇后自己也说了不想见人。你此刻要去，是叫朕与皇后朝令夕改，视宫规如无物吗？！”
他绝不能让她去，不只是因为他答应了桑宁要瞒着她，更因为他心底深处，隐隐害怕……害怕若圆姐知道了那真相，知道了是他和皇玛嬷将桑宁逼到如此境地，她那双总是温柔望着他的眼睛里，会不会也染上如桑宁那般，甚至更深的怨恨？
“臣妾不敢。”圆姐抬起头，眼中已隐隐泛起水光，但她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依旧据理力争，“规矩是规矩，人情是人情。宫规森严，却也讲求孝悌仁爱。皇后娘娘病中孤寂，若有至亲姐妹在旁宽慰照料，于病情亦有益处。求皇上念在臣妾这份牵挂姐妹的心意上，开恩允准吧！”她几乎是在哀求了。
玄烨看着她泫然欲泣却强自镇定的模样，心中烦乱更甚。他尚未想好该如何彻底打消她的念头，不至于让她过于伤心起疑。
就在这僵持不下的时刻，暖阁外突然传来一阵极其仓促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梁九功甚至来不及通传，便一把推开殿门，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血色尽失，声音带着哭腔，尖锐地打破了殿内的死寂：
“皇上！皇上！不好了！不好了！”
玄烨正心烦意乱，被这突如其来的打扰激得勃然大怒，猛地一拍御案：“放肆！何事如此慌张！成何体统！”
梁九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也顾不得礼仪，带着颤音急声道：“回……回皇上！阿哥所那头急报，说……说大阿哥……大阿哥起了高热，浑身滚烫，人都……人都开始说胡话了！”
“什么？！”玄烨霍然起身，脸色骤变，“太医呢？太医可去瞧了？！”
“当值太医已经赶过去了，”梁九功的声音带着绝望，“可……可太医初步诊看后说……说大阿哥这症状……瞧着，瞧着像是……像是要出花啊！”
“出花”，轰然炸响在玄烨耳边！
他手猛地一抖，碰翻了手边的茶盏，温热的茶水泼洒在御案奏折上，洇开一片深色的水渍，他却浑然不觉。他几乎是吼着追问：“保成呢？！朕的保成在何处？！他可还好？！”
梁九功快哭出来了，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今日按例也在阿哥所进学，此刻……此刻也还在里头啊！太医说，若……若真是天花，为防蔓延，阿哥所里所有人……包括太子殿下……就都不能轻易挪宫了，需得……需得就地隔离诊治啊！”
“简直放肆！”玄烨只觉得眼前一黑，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保成！他的太子！他寄予厚望的嫡子！怎么能困在可能爆发天花的地方！“保成是太子！是国本！怎能与旁人混为一谈！走！摆驾！朕要去南三所亲看！”他再也顾不得跪在地上的圆姐，也顾不得方才那些纠缠不清的姐妹情深，一把推开龙椅，脚步踉跄却又无比急促地向外冲去。
梁九功连滚爬起，连忙招呼侍卫太监跟上。
暖阁内，转瞬间只剩下圆姐一人还跪在原地。
她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惊呆了，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天花！宫里竟然真的出现了天花！还是在皇子聚居的阿哥所！大阿哥，太子……这若是蔓延开来……
她看着玄烨仓惶离去的背影，看着他那毫不掩饰的惊惧，心中一时五味杂陈。她下意识地想站起身，想跟上去看看，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哪怕只是在一旁守着，尽一份心力。
然而，她的脚步刚刚抬起，便又沉重地落下。
她不能去。
她宫里还有昭意，她的女儿还那么小，身子骨娇弱，绝不能沾染上半点风险。她还有桑宁，那个更需要她筹谋保护的妹妹。若是她此刻贸然前往疫病中心，万一……万一她被染上，或是被隔离在阿哥所，那昭意怎么办？桑宁又该怎么办？
就在她心乱如麻，进退维谷之际，御前的小太监梁顺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躬身道：“安嫔娘娘，皇上……皇上那边有紧急要务，您看……”
圆姐瞬间回神，明白了这是逐客令。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恢复了平日的端庄：“本宫知道了。有劳公公。”她站起身，因跪得久了，膝盖一阵酸麻，但她稳稳地站住了。
她一步步走出乾清宫，殿外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让她打了个寒颤。她不由得望向南三所的方向，那里此刻想必已是兵荒马乱，人心惶惶。
去，还是不去？
跟上去，或许能体现她对皇嗣的关切，或许能在皇帝焦头烂额时提供一丝慰藉。
但理智最终战胜了情感。她紧紧攥住了袖口，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不，她不能去。她肩上的担子太重，她不能让自己陷入不可控的危险之中。这后宫之中，能依靠的，终究只有自己。
她最后望了一眼南三所那模糊的殿宇轮廓，毅然转身，朝着永和宫的方向走去。脚步沉重，却无比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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