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槎木桨划开碎星湖的冰面时,沈砚正靠在船舷上数云。
那些云是淡金色的,被正午的日头晒得发暖,像被揉碎的月髓骨。
苏晚坐在他对面翻骨札,新生成的骨片上开始长木纹,那些接骨阵的纹路顺着木纹蔓延,竟在页脚开出朵小小的月骨花。
“还有三日便到苍梧郡地界。”苏晚用骨针挑开船板缝隙里的冰碴,那里卡着半片星槎的旧木,断口处已长出细密的白须,是月核归位后才有的生机,“守月人传信说,苍梧郡的老槐树抽新芽了,就在你家后院那棵。”
沈砚的指尖轻轻敲着船舷,月髓骨的玉色已从心口漫到肩头,每动一下,骨缝里就传来细微的痒意,像有新肉在悄悄生长。
他望着远处掠过的断骨原,那些曾裂成蛛网的土地正慢慢愈合,裂缝里钻出的月骨花连成片,远远望去,像铺了层碎玉。
“孟铁衣真不跟我们走?”他忽然问。
苏晚抬头时,看见骨烬城的方向还飘着缕青烟,那是孟铁衣在重修铸剑炉。
昨日分别时,他把接魂刃留给了沈砚,自己留着块月髓骨的边角料,说要铸些能护寻常人骨脉的小玩意儿,比如骨簪、骨梳,再不用炼那些见血的刃。
“他说骨烬城的亡魂还等着他烧新的接骨香。”苏晚将骨札翻到最后一页,那里贴着片干枯的月骨花瓣,是当年在断月道捡到的,“再说,碎星湖的骨镜总要有人照看,万一哪个地方的接骨阵又松了……”
话没说完,船身突然轻轻一晃。沈砚扶着船舷站起身,看见前方水面浮着群水鸟,正衔着月骨花的花瓣往岸边送。
岸边的浅滩上,几个孩童正用树枝画接骨阵,他们的骨头上再没有淡青纹路,笑声脆得像冰裂。
“你看。”苏晚指着孩童手腕上的红绳,那是用月骨花的花茎编的,“守月人说,现在出生的孩子,骨缝里都带着点月髓气,再也不怕月髓之毒了。”
沈砚望着那些孩子,突然想起祖母去世那天,他也是这么大年纪,蹲在老槐树下看蚂蚁搬家,浑然不知天地间已裂开道伤。
如今那道伤正被一点点缝补,用月髓骨作针,用魂火作线,用千万人的期待作补丁。
星槎行至碎月海时,海水已褪去大半骨白色。
苏晚舀起一瓢水,看见水里游着几尾半透明的鱼,鱼骨是淡青色的,竟与沈砚月骨上的纹路相似。
“守月人说这叫‘接骨鱼’,是月核归位后才有的新物,专吃水里的月碎渣。”她把水泼回海里,鱼群突然翻出银亮的肚皮,在水面拼出个残缺的接骨阵,“你看它们在补海呢。”
沈砚摸出怀里的接魂刃,剑身上的亡魂人影正随着海波轻轻晃动。
他想起骨烬城的铸剑炉,想起月核旧址的决战,那些曾以为跨不过的坎,如今都化作了剑上的纹、水里的鱼、岸边的花。
“苏晚,”他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点不确定,“你说……我们算不算把天地接回原样了?”
苏晚正用骨针将片月骨花瓣别在船帆上,闻言回头时,阳光恰好落在她发间,镀上层金辉。“石老头说过,接骨从不是复原,是让碎过的东西长出新的模样。”
她指了指远处的海平面,那里正升起轮满月,比三百年前的更圆些,“你看这月亮,不就比从前好看吗?”
沈砚望着那轮月,突然笑了。他想起自己刚走出苍梧郡时,总觉得补月是件天大的事,要扛着全世界的重量。
如今才明白,所谓接骨,不过是陪着那些碎过的东西,慢慢长出能站稳的新骨。
星槎靠岸时,苍梧郡的炊烟正顺着风往天上飘。
沈砚站在渡口,看见老槐树的影子在暮色里拉得很长,树腰上缠着圈月骨花藤,花苞正借着晚风轻轻摇晃。
几个穿粗布衫的农人扛着锄头经过,看见他身上的月髓骨玉色,都笑着点头:“是接骨人回来了?”
“他们怎么认识我?”沈砚有些发愣。
苏晚从骨札里抽出张画,是守月人画的《补月图》,上面的沈砚正举着月骨往月核上贴,旁边题着行小字:苍梧沈砚,以身为钉。“这图早传遍各郡了。”
她把画塞回骨札,“连三岁孩童都知道,是个从苍梧郡走出去的少年,把碎掉的月亮接回来了。”
沈砚走到老槐树下,摸着树干上新生的嫩芽,突然摸到块凸起的地方。
是当年祖母刻的记号,说等他长到能摸到这记号的高度,就教他认草药。
如今那记号旁边,不知被谁刻了个小小的接骨阵,阵眼处嵌着颗月骨花的种子。
“是石老头刻的。”苏晚看出他的疑惑,“决战前他来过,说等你回来,就能看见这阵里长出花了。”
话音刚落,那粒种子突然裂开道缝,冒出丝玉色的芽。沈砚蹲下身,看见芽尖上顶着滴露水,水里映着他和苏晚的影子,映着老槐树,映着头顶的圆月,再没有一丝裂痕。
夜里,沈砚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看着苏晚将月骨花的种子撒进土里。
月光落在她发间,与骨札上的银纹交相辉映。她手里的骨锄是孟铁衣送的,锄头刃上刻着个小小的“接”字。
“守月人说这花要掺着接骨人的血才好活。”她往土里撒了点自己指尖的血,又蘸了点沈砚的,“你看,这样它们就能长在一起了。”
沈砚望着那些被血浸润的泥土,突然明白石老头说的“接骨”究竟是什么。
不是把碎的拼回原样,是让那些曾破碎的魂、曾断裂的骨、曾离散的心,都能找到新的牵连,像月骨花的根须,在看不见的地方紧紧缠在一起。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敲了三下。
苏晚把最后一粒种子埋好,拍了拍手上的土:“等明年花开,我们就去断骨原看看,听说那里的月骨花能长到半人高。再去骨烬城,看看孟铁衣铸的新骨梳……”
沈砚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月髓骨正与她骨札上的银纹共鸣,发出细不可闻的轻响。他不必说什么,她也不必问什么,就像月总知道该何时圆,花总知道该何时开,他们总知道该往何处去。
院墙外的老槐树上,第一朵月骨花悄悄绽开了。玉色的花瓣层层舒展,接住片飘落的月光,像接住了三百年前那场未完的梦。
而梦里的人,终于在花影里,找到了彼此的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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