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是在一个老旧的厂矿家属区里度过的。那里的时光很慢,巷子很深,斑驳的红砖墙上爬满了青苔,空气里总是混杂着煤渣、早饭和某种陈旧木头的味道。许多记忆都已模糊,唯有一件事,如同用刻刀凿进脑海一般,连同那条名叫“槐荫巷”的短巷,以及那个雾气迷蒙的早晨,一起构成了我对于“恐惧”最初也最深刻的认知。
那年我大概八九岁,正是贪玩厌学的年纪。一个秋日的清晨,窗外灰蒙蒙的,被浓雾包裹,我躺在被窝里,一想到今天要默写怎么也记不住的古诗,还要面对数学老师那冰冷的眼镜片,胃里就一阵翻江倒海。不是比喻,是真的开始不舒服,一种强烈的、想要逃离学校的欲望,转化成了具体的生理感受——肚子疼。
我开始在床上哼哼唧唧,声音不大,但足够传到早起忙碌的母亲耳朵里。母亲系着围裙,从厨房探出头来:“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妈,我肚子疼……”我蜷缩着,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痛苦而真实。
母亲走过来,用沾着面粉的手摸了摸我的额头,不烫。“是不是昨晚又蹬被子了?还是不想上学装的?”她的目光像探照灯,让我心里发虚。
我赶紧加重了呻吟:“真疼,一阵一阵的,绞着疼。”
母亲将信将疑,但看我脸色似乎真的有些发白(或许是憋气憋的),便皱了皱眉:“你先躺着,我给你弄点热水。这学要是真上不了,就得吃药。”
一听到“药”,我心里咯噔一下,那苦味仿佛已经漫上了舌尖。但比起上学,吃药似乎是可以接受的代价。我虚弱地点了点头。
母亲转身去厨房继续做早餐,粥香飘了进来。就在这时,比我大三岁的姐姐小芸也被我的动静吵醒了,揉着眼睛走出她的房间。母亲顺势吩咐道:“小芸,你弟弟肚子疼,你去巷口那个卫生所,给他买一盒肚痛健胃整肠丸回来,快点去快回,早餐马上好了。”
姐姐显然还没完全清醒,有些不情愿,但在母亲催促的目光下,还是嘟着嘴应了一声,接过母亲递来的零钱,披了件外套就出了门。
我心里窃喜,计划成功了一半。躺在床上,听着母亲在厨房忙碌的声响,盘算着今天可以理所当然地看一天电视,甚至有点感激这适时而来的“肚子疼”。
然而,这份窃喜并没有持续多久。
大概也就过了五六分钟,远远地,我听到一阵急促的、带着哭腔的呼喊,由远及近,还夹杂着慌乱奔跑的脚步声。是姐姐的声音!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紧接着,家门被“砰”地一声撞开,姐姐小芸像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她脸色惨白,没有一丝血色,头发被雾气打湿,凌乱地贴在额前和脸颊上。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地往下掉,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母亲吓了一跳,手里的锅铲都差点掉了,连忙迎上去:“小芸!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姐姐扑进母亲怀里,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声音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妈……鬼……我看见鬼了!”
这句话像一道冰锥,瞬间刺穿了清晨还算温和的空气。连躲在被窝里“装病”的我,都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窜上天灵盖。
“胡说什么!大白天哪来的鬼!”母亲呵斥道,但声音里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紧紧搂住姐姐,“慢慢说,你到底看见什么了?”
姐姐抽噎着,断断续续地描述起来。她说,她刚走出家门不远,拐进那条去巷口的必经之路——槐荫巷。那条巷子不长,也就一百多米,但因为两边种了几棵高大的老槐树,枝叶繁茂,即使在夏天,阳光也很难完全透进来,总是显得阴凉,甚至有些阴森。尤其是秋天落叶时节,地上铺满枯叶,踩上去沙沙作响,更添几分萧瑟。此刻巷子里雾气弥漫,能见度很低。
她心里惦记着快点买药回来,也没多想,低着头快步走着。走到巷子中段,靠近那棵最粗的老槐树时,她下意识地一抬头……就看见,在老槐树粗壮的树干旁边,模模糊糊站着一个“人”。
那“人”的轮廓很虚,仿佛融在了雾里。姐姐看不清他(或她)的穿着,也看不清身形,唯独一样东西,异常清晰、深刻地烙印在她的视网膜上——一双眼睛。
一双巨大无比、几乎占满了那张模糊面孔上半部分的眼睛。那眼睛瞪得溜圆,一眨不眨,里面没有瞳孔,或者说,整个眼眶里都是一片死寂的、浑浊的白色。它就那样直勾勾地、没有任何感情地盯着她。
姐姐说,那一刻,她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冻住了,心脏好像被人狠狠攥住,连叫都叫不出来。她和那双“白眼”对视了可能只有一两秒,又或者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然后,无边的恐惧像潮水般淹没了她,她“哇”地哭出声,转身就没命地往家跑,一路上只觉得那双眼睛还在背后死死地盯着她。
听完姐姐的叙述,我和母亲都沉默了。屋子里只剩下姐姐压抑不住的啜泣声。我的“肚子疼”早就被吓到九霄云外了,只剩下满心的惊骇和一丝……愧疚。如果不是我装病,姐姐就不会在那个时间,独自一人经过槐荫巷。
母亲脸色凝重,她轻轻拍着姐姐的背,反复说着“不怕不怕,回来了就好”,但眼神里却透着一丝忧虑和不安。过了一会儿,她才像是想起什么,低声念叨:“难道是……她?”
“谁?”我下意识地问。
母亲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惊魂未定的姐姐,又看了看好奇的我,压低了声音:“就是以前住在巷子那头平坝旁边的老陈家的媳妇……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你们还小。听说,她就是在平坝边上那棵老槐树上……吊死的。”
“嗡”的一声,我的脑袋像被重锤敲了一下。平坝,就在槐荫巷的尽头,是一片不大的空地,旁边确实有棵树,正是姐姐描述的那棵最粗的老槐树!邻居家女主人吊死在那棵树上……这个模糊的传闻,我以前似乎也听大人们窃窃私语时提到过,但从未放在心上,只觉得是个遥远的故事。此刻,它和姐姐亲眼所见的“白眼鬼”猛地重合在一起,让那个原本只是觉得有点“阴”的槐荫巷,瞬间蒙上了一层诡异、恐怖的真实色彩。
那天,姐姐的药自然是没有买成。我的“病”也莫名其妙地好了,但母亲还是给我请了假,也给姐姐请了假。姐姐一整天都精神恍惚,紧紧挨着母亲,不敢独自待着。只要外面有一点风吹草动,她就会惊恐地缩起肩膀。
白天的恐惧,在夜晚被无限放大。
夜幕降临,家里早早关了灯,但姐姐却迟迟不敢睡。好不容易在母亲的安抚下躺下,她刚闭上眼没多久,就会猛地惊醒,尖声哭叫起来:“来了!来了!鬼来了!它就在窗外!它瞪着我!”
我和母亲被她凄厉的叫声吓得心惊肉跳。母亲赶紧开灯,房间里一切如常,窗外只有漆黑的夜色和寂静。可只要灯一关,姐姐很快又会陷入那种极度的恐惧中,反复哭喊:“鬼来了!白眼鬼!它看着我!一直看着!”
她的小脸在黑暗中因为恐惧而扭曲,手指死死地抓着被子,浑身冰凉。母亲抱着她,一遍遍地安抚,甚至尝试呵斥,都无济于事。那一夜,我们全家几乎都没合眼。姐姐的哭叫声像一把锯子,反复切割着夜晚的宁静,也切割着我们的神经。那种被无形之物窥视、纠缠的恐怖感,透过姐姐失控的行为,真实地弥漫在整个家里。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有些东西,似乎真的超出了我们所能理解的范畴。
第二天,姐姐的精神更差了,眼窝深陷,眼下是浓重的黑眼圈。她不再大声哭喊,但会时不时地突然噤声,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某个角落,身体微微发抖,嘴里无声地念叨着什么。母亲看着心疼又焦急,普通的安慰显然已经不起作用。
于是,母亲做出了一个决定——去找后街的韩婆婆。
韩婆婆是家属区里有名的“神婆”,年纪很大了,据说懂得一些“法子”,谁家小孩受了惊吓,或者遇到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怪事,都会去找她。平日里,大人们对她讳莫如深,既不太公开谈论,但遇到事情时,又总会悄悄地去求助。
母亲带着我和姐姐,提着一包点心,在一个午后去了韩婆婆家。韩婆婆住在一条更老的巷子里,屋子低矮阴暗,里面弥漫着香火和草药混合的奇特味道。她本人很瘦小,满脸皱纹,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清澈有神。
母亲简单说明了情况,隐去了我装病的部分,只说是姐姐早上去买药,在槐荫巷被吓到了,晚上一直说胡话。
韩婆婆静静地听着,然后拉过姐姐的手,仔细看了看她的指甲根部,又翻开她的眼皮看了看,喃喃道:“是撞到了不干净的东西,惊了魂了,魂儿没全回来。”
她让母亲准备了一碗清水,又拿出三根筷子。她将筷子竖在碗中,口中念念有词,是一些我们听不懂的古老音节。说也奇怪,那三根筷子,在没有任何支撑的情况下,竟然颤巍巍地、慢慢地立在了一起!韩婆婆继续念着,往筷子上淋水,筷子最终还是散开了。
接着,她又用黄表纸剪了一个小人,写上姐姐的名字和生辰(母亲偷偷告诉她的),用香火在上面绕了绕,最后在一个铜盆里烧掉了。灰烬落在另一碗清水里,韩婆婆让姐姐喝了一口。
整个过程中,韩婆婆的神情庄重而专注,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她低沉的念诵声和香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姐姐似乎也被这种气氛镇住了,乖乖地配合着。
做完这一切,韩婆婆舒了口气,对母亲说:“好了,没事了。我给她叫了魂,也送走了那东西。回去让她好好睡一觉,这几天别去那边就行了。这符你拿回去,压在她枕头底下,七天后再烧掉。”
说来也真是神奇,从韩婆婆那里回来之后,姐姐当晚就睡得安稳了许多,没有再惊醒哭闹。第二天,她的精神明显好转,脸上也有了血色。持续了几天压在全家心头的阴云,似乎真的随着韩婆婆的那场“法事”而消散了。
这件事之后,槐荫巷在姐姐心中,成了一个绝对的禁区。那条不过百米的小巷,在她眼里,不啻于通往地狱的入口。每次上学放学,或者要去巷口的小卖部,她都坚决不肯再走槐荫巷,宁可绕很远的路。
如果实在没办法,必须经过,她一定会拉上我。“小峰,陪我走槐荫巷!”这句话,成了此后许多年里,她对我最常说的请求之一。她会紧紧攥着我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肉里,低着头,脚步飞快,呼吸急促,看都不敢看那棵老槐树的方向,嘴里不停地催促:“快走快走!”
而我,或许是出于那次装病连累她的愧疚,也或许是男孩天生对这类事情的迟钝和胆大,每次都心甘情愿地充当她的“护卫”。说来也怪,我独自一人,或者陪着姐姐走过槐荫巷无数次,无论是在清晨的浓雾中,还是在月色昏暗的夜晚,我从未见过姐姐描述的那个“瞪着大白眼睛”的人或鬼。那棵老槐树在我眼里,只是一棵普通的老树,夏天知了吵得烦人,秋天落叶需要清扫。巷子依旧是那条阴凉的巷子,但我再未感受到那天早晨姐姐带回来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恐惧。
时光荏苒,我们都长大了,离开了那个老家属区,各自在城市里奔波。童年的许多事情,都淡忘了。但“槐荫巷白眼鬼”的故事,却成了我们姐弟间一个偶尔会提起的、带着几分神秘色彩的谈资。
有一次家庭聚会,我们又聊起这件事。姐姐已经工作多年,显得干练而成熟。我笑着问她:“姐,你现在总该告诉我了吧?当年槐荫巷那个,到底是真的鬼,还是你眼花了,或者是谁家起早的老人吓到你了?”
姐姐端着茶杯,沉默了一会儿,脸上露出一种复杂的、带着点茫然的神情。她摇了摇头,轻轻地说:“说实话,小峰,我也说不清了。那时候太小,吓坏了。现在回想起来,那个影像很模糊……也许,真的只是个早起锻炼的、穿着白衣服的人,雾气太大,我看错了?又或者,是那段时间学习压力大,产生了幻觉?”
她顿了顿,眼神有些飘忽,声音低了下去:“但是……那种感觉,那双直勾勾盯着我的大白眼睛,那种瞬间穿透骨髓的冰冷和恐惧……又太真实了。真实到我到现在,偶尔做梦还会梦到。”
她最终也没有给出一个确定的答案。是幻觉?是错认的人影?还是真的触碰到了另一个维度的存在?或许,连她自己也分不清了。恐惧本身,有时候比恐惧的对象更加真实,也更加持久。
那条槐荫巷,以及巷子深处关于吊死女人的传闻,还有姐姐童年那个雾气迷蒙的早晨所遭遇的一切,共同编织成了一个无法被理性完全拆解的民间故事。它属于那个特定的年代,那个充满各种模糊传说和集体记忆的老家属区,也属于我和姐姐共同拥有的、一段带着惊悚色彩却又紧密了我们关系的童年记忆。
至于我,那个始作俑者,因为一次成功的“装病”,却意外地窥见了世界隐秘的一角,并在此后多年,成为了姐姐穿越她心中恐惧之地时,最坚定的陪伴。这,或许就是这件事留给我最温暖的遗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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