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北方一个偏远的村庄里,那里还沿袭着许多古老的年俗。一进腊月,年的气氛就浓得化不开了,其中最隆重、最富仪式感的一件事,便是“蒸年馍”。
所谓年馍,不仅仅是寻常的馒头,更是花样繁多的艺术品。有嵌满了红枣,寓意早春、早福的枣山馍;有捏成鱼形,象征年年有余的鱼馍;还有做成小刺猬、小兔子形状,给孩子们吃的“耍活儿”。一锅锅白胖胖、红艳艳的馍馍出锅时,混合着麦香、枣香和蒸汽的暖烘烘的味道,能弥漫整个院子,那便是记忆里最扎实、最幸福的年味儿。
蒸好的年馍数量极多,足以吃到正月十五甚至二月二。老家冬天寒冷,但没有冰箱,于是家家户户都有一个绝佳的天然冷藏库——空家。所谓“空家”,就是村里那些老人故去后,暂时无人居住的老院子。土墙厚实,门窗紧闭,屋里不见阳光,腊月里的温度比室外高不了多少,却又不会上冻,正好用来储存这些珍贵的吃食。将年馍仔细地码放在干净的苇席上,或者巨大的柳条筐里,再盖上白色的笼布,便能安然存放一整个正月。
那一年,我大约十岁光景。腊月二十八,我们家照例进行了这项大工程。姥姥是主力,妈妈和几个邻家婶婶帮忙,从发面、揉面、捏造型,到上笼、烧火、出锅,忙活了整整一天。当最后一锅枣山馍冒着热气被请出蒸笼时,天色已经擦黑。那些馍馍,白的像雪,红的像火,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姥姥满意地看着她的劳动成果,用毛巾擦了擦额头的汗,指挥着我和爸爸:“小心点,把这筐抬到东头的空家去。”
东头的空家,是我太姥姥(姥姥的母亲)生前住的老宅。太姥姥在我五岁那年就过世了,她走得安详,之后那院子便一直空着,成了我们几家亲戚共用的“储藏室”。院子里有棵老槐树,冬天叶子落光了,枝桠像铁画银钩般直指灰蒙蒙的天空,平添几分寂寥。但我并不害怕,因为那里存放的,是甜蜜的年货,是整个正月的期待。
我和爸爸抬着沉甸甸的筐,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穿过空荡荡的院子,走进阴凉的上房。屋里已经堆放了好几筐别家寄存的馍馍,都盖得严严实实。我们找了个空地放下,姥姥跟进来,亲手把笼布的四个角掖好,又对着空屋子念叨了几句,像是说给可能“回家看看”的太姥姥听:“娘,年馍蒸好了,放在这儿,您也尝尝鲜,保佑咱家来年顺顺利利的。”
做完这一切,我们锁上门,回了自己家。热腾腾的饺子下肚,年的脚步似乎更近了。
除夕守岁,鞭炮声此起彼伏。妈妈忙活了一天,似乎有些疲惫,不到午夜便先去睡了。我们也没在意,只觉得她是累着了。
第二天,大年初一,天还没大亮,外面的鞭炮声又密集起来。我睡得迷迷糊糊,却被妈妈和姥姥在外屋的低声说话声吵醒了。我披上衣服,趿拉着鞋凑过去,只见妈妈脸色有些苍白,正拉着姥姥的手,语气带着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
“妈,我昨晚做了个怪梦。”妈妈说。
“大过年的,做什么梦了?”姥姥一边往神龛前摆供品,一边随口问。
“我梦见我姥姥了。”妈妈说的姥姥,就是我的太姥姥。
“哦?你姥姥说啥了?”姥姥的动作慢了下来。
“不是说话……是,我梦见她,带着一大家子人,浩浩荡荡的,好像都是些我没见过的亲戚,有老有少,穿的衣服也挺奇怪,像是老辈子人的打扮。他们……他们径直就往咱家来了。”
“来拜年?”我插嘴问道。
妈妈摇摇头,眉头微蹙:“不像。他们脸上没什么表情,也不说话,就那么安静地走进来。我梦里就站在院子里,看着他们,想打招呼,却发不出声音。然后,我姥姥,就是太姥姥,她走在最前面,看了我一眼,就带着那些人,直接进了咱家放年货的那间储藏室旁的小屋。他们在里面……好像在拿吃的。对,就是拿,很自然地,就像回自己家一样,把咱们蒸的馍馍,一个个地拿在手里,揣进怀里……”
妈妈顿了顿,似乎在回忆梦中的细节,声音更低了:“我着急啊,心想那是咱们一正月的东西,怎么都拿走了?我想拦,可脚像钉在地上,动不了。然后就看见他们拿完了,又静悄悄地,排着队,从后门出去了,消失在黑夜里。我姥姥走在最后,还回头又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我说不清,好像有点歉意,又好像只是看看我。然后我就醒了,心里扑通扑通跳,这梦太真了,醒来还觉得浑身发冷。”
屋子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窗外零星的鞭炮声。这个梦在喜庆的大年初一早晨,听起来确实有些格格不入,甚至带着点诡谲。
姥姥听完,半晌没说话。她放下手里的东西,脸上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不再是刚才那种对待寻常梦境的随意。她喃喃自语:“带着一大家子人……拿吃的……”
忽然,姥姥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抬起头,眼神锐利地看向妈妈:“你梦到他们去哪儿拿的?”
“就是……就是咱家放馍馍的那小屋啊。”妈妈被姥姥的反应弄得有些紧张。
“走!”姥姥二话不说,转身就往外走,顺手从门后拿起那串沉重的钥匙,“去东头空家看看!”
妈妈和我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疑。我也赶紧跟上。大年初一的清晨,村里还弥漫着鞭炮的硝烟味和节日的慵懒,路上行人稀少。我们祖孙三人,脚步匆匆地赶往那座无人居住的老宅。
姥姥的手有些抖,钥匙在锁孔里捣鼓了几下才打开。“吱呀——”一声,老旧的木门被推开,一股混合着尘土和食物凉气的味道扑面而来。屋子里光线昏暗,静得可怕。
我们径直走向昨天存放馍馍的柳条筐。姥姥深吸一口气,一把掀开了盖在上面的白色笼布。
那一刻,空气仿佛凝固了。
只见昨天还码放得整整齐齐、白胖光滑的馍馍,此刻全都变了样!每一个馍馍上面,都清晰地印着一个个手指印!那指印细长,带着一点模糊的螺纹,深深浅浅地印在馍馍光滑的表皮上,破坏了原本完美的形态。有的馍馍上只有一个指印,有的则有好几个,凌乱地重叠着,像是被人反复摩挲、抓握过。尤其是那些枣山馍上的红枣,有几个甚至被碰得歪斜了,快要掉下来的样子。
眼前的景象,让妈妈倒吸了一口凉气,脸色瞬间变得比刚才还要白。她指着那些馍馍,声音发颤:“妈……这……这和我梦里……”
姥姥没有说话。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拿起一个印着指印的馍馍,放在眼前仔细端详。她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些凹下去的痕迹,眼神复杂,有震惊,有恍然,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伤和释然。
过了好一会儿,姥姥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她把那个馍馍轻轻放回筐里,重新盖好笼布。然后,她转过身,看着我和妈妈,语气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不是你姥姥来‘拿’吃的,是她带着家里的先人们,回来‘看’咱们,回来‘尝’咱们的年了。”
姥姥拉着我们,在冰冷的屋子里慢慢坐下,开始讲述一段我们从未知晓的往事。
“你太姥姥,也就是我娘,她那一辈子,过得太不容易了。”姥姥的声音低沉而悠远,仿佛穿越了时光。“她是长姐,下面还有四个弟弟妹妹。那时候兵荒马乱,又赶上饥荒年,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他们的爹娘,也就是我的外公外婆,走得早,是你太姥姥,一个人当爹又当妈,硬是把几个弟妹拉扯大的。”
“她什么苦都吃过,挖野菜,剥树皮,给大户人家洗衣服,手常年泡得又红又肿。有点好吃的,她一口都舍不得碰,全紧着弟弟妹妹。我记得她说过,有一年过年,村里富户施粥,她排了半天的队,好不容易领到一小块杂面馍馍,揣在怀里热乎乎的,自己饿得前胸贴后背,却一路跑回家,把那块馍馍分给了眼巴巴望着的弟妹们。她自己,就喝了点刷锅水……”
“后来,弟妹们慢慢长大了,成家的成家,远走的远走。可没等过上好日子,最小的那个弟弟,也就是我的小舅舅,十几岁的时候上山砍柴,遇到了狼群……再也没回来。连个尸首都没找全。你太姥姥为此哭瞎了眼睛,后来虽然治好了些,但视力一直很差。她总觉得对不起爹娘,没把最小的弟弟照顾好。”
“再后来,日子好了,可那些她亲手带大的弟妹,也因为各种原因,有的夭折,有的病故,都没能活到她这个岁数。她晚年的时候,常常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对着那棵老槐树发呆,嘴里念叨着他们的名字,说要是他们在,该多好,也能尝尝现在这白面馍馍的滋味……”
姥姥的声音有些哽咽:“她走的时候,很安详,就说了一句,‘我总算能去见他们了,也不知道他们还认不认得我这个大姐……’”
故事讲完,屋子里一片寂静。我仿佛能看到,在那些艰难的岁月里,一个瘦弱的少女,如何用她单薄的肩膀,扛起一个风雨飘摇的家。也能体会到,一位年迈的老人,内心深处对早已逝去的亲人们那份刻骨的思念和未能尽善的遗憾。
姥姥看着那筐印满手印的馍馍,眼神变得柔和而敬畏:“你妈做的这个梦,不是平白无故的。你太姥姥,她心里一直放不下她那帮弟弟妹妹。这大过年的,她是借着咱家蒸的年馍,带着她那一家子,在那边团圆来了啊!他们不是来偷,不是来抢,是回自己家,看看晚辈们把日子过好了,来沾沾这丰年的喜气,来尝尝他们生前可能都没吃够的白面馍馍的味道。”
姥姥站起身,重新整理了一下笼布,像是在为一场无声的宴席做最后的收拾:“这些指印,就是他们来过的证明。他们‘拿’了,也‘尝’了。这是念想,是牵挂,更是保佑。”
妈妈听着,眼里的恐惧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感动和明悟。她喃喃道:“原来是这样……姥姥她是想让我们知道,他们在那边,也团圆了,也过年了……”
我们锁好空家的门,再次走在初一的阳光下。心情与来时已截然不同。那份最初的诡异和恐惧,已经被一种温暖而厚重的情绪所取代。那不再是单纯的灵异事件,而是一个关于亲情、思念和生命延续的深沉故事。
回到家,姥姥并没有让我们把那些带手印的馍馍扔掉。她只是小心地把它们单独挑出来,上锅重新蒸透。当蒸汽再次升腾起来时,那股熟悉的麦香弥漫开来,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醇厚。
吃饭的时候,姥姥亲手把那些热好的、带着清晰指印的馍馍分给我们。她郑重地说:“吃吧,这是老人们‘尝’过福气的馍,吃了,能得到先人的庇佑。”
我接过一个,那指印清晰地烙在掌心,触感微凉,却不再让人觉得害怕。我小心地咬了一口,馍馍松软香甜,仿佛真的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来自时光深处的味道。那味道里,有太姥姥一生的艰辛与慈爱,有那个年代里血脉亲情的坚韧与不舍,也有生者对逝者无尽的怀念。
从那以后,每年腊月蒸年馍,我们家依然会往东头的空家存放。妈妈偶尔还是会做一些光怪陆离的梦,但我们不再轻易感到恐惧。因为我们知道,那空荡荡的老宅,或许并不仅仅是储藏食物的地方。在某个我们无法触及的维度,它可能依然是太姥姥和她的亲人们团聚的“家”。
而那些印在馍馍上的手印,也不再是可怕的痕迹,而是连接两个世界的温情邮票,是逝去的亲人,在一年将尽、万物复苏之时,对人间烟火最深情的回望与触摸。
岁月流逝,老家的空家越来越老,那棵槐树依旧在冬日的寒风中伫立。而我,无论走到哪里,每到年关,总会想起那一年腊月里的手印馍,想起那个关于牵挂与团圆的,跨越了生死的民间传说。它让我相信,最真挚的情感,足以穿透一切阻隔,在特定的时刻,以某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悄然归来,温暖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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