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三刻,日头正好,将平安县东市涂抹得一片亮堂。阳光如同碎金,泼洒在纵横交错的青石板上,蒸腾起一股混合着泥土、汗水与各种生计气息的暖意。贩夫走卒的吆喝声高亢而富有韵律,像是市井独有的唱腔;妇人们围着菜摊,指尖挑剔地掐着菜叶,讨价还价的絮语编织成一张绵密的生活之网;更有那不知愁的孩童,像一尾尾灵活的鱼儿,在人群的缝隙里追逐嬉闹,笑声清脆,撞碎了满街的喧嚣。空气里,浮动着瓜果的清新、刚出笼的蒸饼的面香、熟肉摊子传来的诱人油气,以及……那一丝在诸多气味中,忽然变得尖锐、变得突兀的甜腻——那是熬化的麦芽糖,混合着色素,被巧手塑造出万千形态的,糖人的味道。
“卖糖人嘞!吹龙画凤,大圣天庭,好看又好吃咯!”老刘头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脸上堆着经年累月笑出来的褶子,像一朵风干的菊花。他嗓门洪亮,带着一种吸引孩子的魔力。小小的摊位前,挤满了眼巴巴的孩童,那一双双清澈的眸子里,倒映着他手中那柄神奇的铜勺。勺中是滚烫的、金灿灿的糖稀,随着他手腕稳健地倾侧、移动,线条便流畅地滴落在光洁的石板上,蜿蜒曲折,瞬息间,一只活灵活现、振翅欲飞的鸟儿便成了型,引来一片压抑着的、充满惊叹的抽气声。他拿起细竹签,轻轻一按,再用小铲刀一撬,“起!”一声吆喝,糖画便完好无损地递到了迫不及待的小手上。那糖人,在日光下晶莹剔透,闪烁着琥珀般的光泽,是这市井画卷里,最甜蜜的一笔。
然而,墨浓处易生污渍,甜极时陡转酸辛。
“娘……我……我肚子疼……”一个刚接过一只肥壮“小马”糖人的男童,名叫狗蛋,原本红润的小脸骤然失去了血色,他捂着腹部,身体蜷缩起来,声音带着哭腔,细弱蚊蚋。
“哎呀!狗蛋!你怎么了?!”身旁穿着粗布衣衫的妇人脸上的笑意瞬间冻结,慌忙蹲下,粗糙的手掌抚上儿子的额头,触手一片冰凉的冷汗。
她的话音尚未落地,旁边另一个正舔着一条灵动“鲤鱼”糖人的小女孩,猛地“哇”一声,将早晨吃的稀粥咸菜尽数呕了出来,秽物溅落在青石板上,散发出酸腐的气味。她小小的身体随即像被抽去了骨头,软软地瘫倒在地,四肢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眼白上翻,嘴角溢出白色的泡沫。
“孩子!我的孩子!你怎么了?别吓娘啊!”女孩的母亲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扑上去想要抱住女儿,却又不敢用力,双手在空中徒劳地挥舞。
几乎在同一时刻,第三个拿着“公鸡”糖人的男童柱子,也出现了同样的症状,口吐白沫,直接昏死过去,手中的糖公鸡摔落在地,“啪嚓”一声,碎裂成几块不规则的、色彩斑斓的碎片,那鲜艳的红色,此刻看来,竟如同凝固的血液般刺眼。
“出事了!糖人有毒!老刘头的糖人有毒!”不知是谁,用变了调的嗓子,尖利地划破了空气。这声音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恐慌。其乐融融的市集画卷被粗暴地撕裂,温馨的底色被惊恐的灰白覆盖。人群像炸开的马蜂窝,惊叫着、推搡着向四周退散,你踩了我的脚,我撞了你的肩,孩子的哭声、大人的斥骂声、不知所措的询问声交织成一片混乱的交响。中间空出一片狼藉的场地,只剩下三个生死不知的孩童、哭得几乎晕厥的亲人,以及面如死灰、僵立当场的摊主老刘头。他手中的铜勺“当啷”一声掉进熬糖的小锅里,溅起几点滚烫的糖稀,烫在手背上也浑然不觉,只是浑身抖如筛糠,嘴唇哆嗦着,反复喃喃:“不是我……真的不是我……老天爷作证,我的糖……没问题啊……”
消息像被飓风催动的箭矢,瞬息射入平安县衙。
“……报!东市骚动,多名孩童疑因食糖人中毒,倒地抽搐,口吐白沫,情况危急!”一名在外探事的帮闲,连滚带爬地冲进刑房,气喘吁吁,脸上毫无人色。
刑房内,捕头赵雄正与经验丰富的老仵作吴文核对上一桩窃案的卷宗。闻听此报,赵雄猛地抬起头,那双惯常锐利如鹰隼的眸子瞬间缩紧,浓黑的眉毛拧成了一个疙瘩,古铜色的脸庞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覆上一层冰冷的寒霜。他搁在案几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郑龙!”他声如洪钟,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召集所有空闲人手,封锁东市!小乙,带上你的东西,跟我走!”
“是!”站在下首的林小乙心头亦是一凛,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窜上脊梁。孩童、中毒、闹市……这几个词汇组合在一起,意味着案件的性质已非寻常,其恶劣程度与可能引发的恐慌,足以让任何一位父母官坐立不安。
一行人脚步匆匆,踏碎县衙的宁静,如同利剑出鞘,直奔东市。赶到现场时,先期到达的几名衙役正吃力地维持着秩序,用腰刀和水火棍勉强隔开越聚越多、议论纷纷的围观百姓。但恐慌与愤怒的情绪,如同无形的瘟疫,在空气中弥漫、发酵。孩童亲人的哭嚎声撕心裂肺,请来的郎中正满头大汗地施针灌药,试图稳住孩子们的病情。老刘头被两个衙役一左一右架着,瘫软如泥,目光呆滞,依旧重复着那苍白的辩白。
赵雄目光如电,迅速扫过全场,声音沉稳却带着千钧之力:“彻底封锁这个摊位!所有糖人,无论完损,所有熬糖的原料、工具,一概贴上封条,带回衙门!今日所有接触过这摊子的人,无论是买糖的还是看热闹的,一律登记造册,暂时看管,不得遗漏!”
吴文已提着检验箱,蹲在那些碎裂的糖人残片旁。他取出常用的银针,小心翼翼地刺入糖块,拔出后,对着阳光仔细观瞧,眉头微蹙:“头儿,银针变色不甚明显,非是砒霜之类烈性矿毒。”他又将糖块碎片凑近鼻尖,深深一嗅,那布满皱纹的脸上神色愈发凝重:“气味……除了麦芽糖固有的甜香,似乎……夹杂着一丝极淡的苦杏仁味,还有……一股说不清的草腥气,绝非寻常毒物所有。”
另一边,副捕头郑龙正带着几个如狼似虎的衙役,粗暴地分开试图往前挤的人群,嗓门如同炸雷:“退后!都退后!有什么好看的!再敢往前挤,妨碍官府办案,统统锁回大牢吃板子!”他的急躁与蛮横,在这种混乱的场面下,反而成了一种有效的震慑,骚动的人群在他的呵斥下,稍稍向后褪去。
林小乙没有立刻参与问询或检视那些明显的物证。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将周遭的哭喊、议论和郑龙的怒吼摒除在感知之外。属于高逸的那份灵魂沉淀下来的冷静与洞察力,开始如同精密的水银,在他体内流动。他的目光,不再是少年捕快略带青涩的观察,而更像是一位经验丰富的猎手,在梳理着猎物留下的每一丝痕迹。
他的视线缓缓移动,如同最细腻的工笔,描摹着现场的每一个细节:悲痛欲绝、几近崩溃的家属;面无人色、眼神空洞的摊主老刘头;地上那些碎裂的、曾经承载着甜蜜梦想如今却化为索命符的糖人;那只倾覆的、锅底还残留着暗金色糖浆的熬糖小铜锅;散落在地上的几根木柴;甚至包括周围地面砖缝里积存的尘土……最终,他的目光再次落回到三个中毒孩童的身上。他敏锐地注意到,发病的三个孩子,年龄相仿,均在五到八岁之间,而且,都是男童。更重要的是,他们手中的糖人造型各异——小马、鲤鱼、公鸡,显然并非出自同一个模具。
(内心独白: 随机投毒?动机何在?若为报复摊主老刘头,此法太过迂回,且极易误伤,风险与收益不成比例。目标为何偏偏是这三个并无明显关联的男童?吴叔所言那丝异常的苦杏仁与草腥……苦杏仁味多与氰苷类植物有关,如苦杏仁、桃仁,但需量大且破壳才易中毒;那草腥气……是某种不常见的毒草?混合毒素?)
他不动声色地走到那只熬糖的小铜锅旁。锅不大,因为倾覆,大部分糖浆已流淌出来,凝结在青石板上,但锅壁和锅底还挂着些许粘稠的、暗金色的残留物。他避开吴文正在仔细检查的糖块区域,从怀中取出一方干净的素白手帕,裹住右手食指,然后,极其小心地,用指尖轻轻刮蹭了一下锅沿内侧一处不易察觉的、因为反复熬煮而形成的凝块。指尖传来糖浆固有的粘腻感,但在那之下,似乎还有一种更为细微的、颗粒状的粉末感,与糖浆的质地截然不同。
(内心独白: 异物?是何时混入的?若在熬制过程中投入,则整锅糖浆皆应有毒,中毒者绝不止三人。若是糖浆冷却成形后……如何能精准地只让这三个特定的糖人染毒?除非……下毒并非通过糖浆本身。)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划过林小乙的脑海。他转向那个最早发病的男童狗蛋的母亲,声音放得极为平缓,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这位大嫂,请节哀,郎中正在尽力。请您仔细回想,孩子买糖人时,可曾有什么不寻常之处?比如,除了老刘头,还有没有其他人靠近过摊子?或者,这糖人,是老刘头直接递给孩子的,还是……经由了他人之手?”
那妇人哭得肝肠寸断,神智已有些昏沉,被林小乙沉稳的目光和语调稍稍拉回现实,她努力凝神,断断续续地回忆道:“……好、好像……是有一个……戴着斗笠的人……就站在摊子旁边,看不清脸……狗蛋的糖人,是、是老刘头做好后,插在草把子上,那个人……那个人顺手就拔了下来,递、递给了狗蛋……我当时心里还咯噔一下,觉得这人怪热心……也没多想……”
斗笠人?顺手递糖?
林小乙眼中精光一闪,如同暗夜中划过的流星。他立刻转身,快步走到另外两名中毒孩童的亲属面前,用同样引导性的、简洁的问题快速询问。结果令人心惊——虽然描述模糊,细节略有出入,但另外两家的大人,也依稀记得,在事发前片刻,似乎都有一个戴着斗笠、压低了帽檐、看不清面容的身影,曾在摊位附近短暂停留,并且,都曾“看似无意”或“热心”地,亲手将插在草把子上的糖人,递到了他们的孩子手中!
(内心独白: 果然!并非随机,亦非意外,而是蓄意!凶手就混迹在人群之中,像一条冰冷的毒蛇。他利用了摊主忙碌无暇他顾,利用了孩童毫无戒心,更利用了市集喧闹作为掩护。通过“传递”糖人这个看似微不足道的动作,用预先沾染了毒粉的手指,快速而隐蔽地在特定糖人上抹上了致命的毒素!目标明确,手法精准、阴险,且需要极佳的心理素质和技巧!这不是临时起意,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
线索瞬间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结论。林小乙快步回到赵雄身边,凑近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语气凝重而肯定:“捕头,基本可以断定,绝非意外,是故意投毒。凶手目标极其明确,就是这三个男童。下毒手法……推测是凶手混在人群中,趁老刘头不备,在传递糖人之际,用指尖沾染的剧毒粉末,快速抹在了糖人表面。此法隐蔽高效,若非有心,极难察觉。”
赵雄闻言,霍然转头,那双锐利的眼睛死死盯住林小乙,最初的震惊在他眼中迅速燃起,转化为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针对无辜孩童的蓄意谋杀,这种丧尽天良的行径,已然触碰了他身为捕头,乃至一个人的底线。他猛地一拳砸在身旁一个闲置的货架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木架摇晃,灰尘簌簌而下。他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浸透了冰碴:“查!给老子掘地三尺!就算把平安县翻个底朝天,也要把这个藏头露尾、猪狗不如的畜生揪出来!碎尸万段!”
阳光依旧明晃晃地照着,将青石板晒得发烫,但东市的喧嚣早已沉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言的惊悸与悲凉。那碎裂一地的糖人,色彩依旧鲜艳,却如同被践踏的童年梦想,凝固的血泪,散发着令人心悸的甜腥气息。一条充满恶意与谜团的迷踪小径,已然在这光天化日之下,无声无息地铺开,蜿蜒着伸向未知的黑暗。这挑战,沉重地摆在了平安县衙众人的面前,尤其,是落在了灵魂深处藏着另一双眼睛的少年林小乙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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