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甜水井胡同的第三日,午后,林霄正假意整理着从浙东带回的那些“毫无价值”的册籍副本,院门外忽然传来了清晰而克制的叩门声。
不是寻常邻居的拍打,也不是差役的粗鲁叫喊,那声音极有分寸,三下为一组,轻重一致,带着一种特有的、宫内来人的规矩和距离感。敲门声在午后寂静的胡同里显得格外突兀,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激起无声却惊心的涟漪。
林霄的心猛地一跳,瞬间预警:“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迅速将脸上调整出一种混杂着疲惫、惊惶与恭谨的神色,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打扰弄得有些失措,又不敢有丝毫怠慢。他小跑着穿过小小的庭院,脚步略显慌乱,甚至故意让衣袍的下摆绊了一下自己的腿,险些踉跄,这才伸手拉开了那扇陈旧的木门。
门外站着一位面白无须、身着青色贴里的中年太监,身形微胖,面容平静得像一潭深水,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他身后跟着两名低眉顺眼的小太监,双手拢在袖中,躬身肃立,如同两尊没有生命的木雕。那太监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林霄,从他朴素的衣袍到脸上尚未褪尽的“惊惶”,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深嵌入骨子里的、不容置疑的威严:“可是翰林院编修林霄林大人?”
“正…正是下官。”林霄连忙躬身,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紧张。
陛下口谕,”太监淡淡开口,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却又毫无感情色彩,“宣翰林院编修林霄,武英殿见驾。即刻随咱家走吧。”
“臣…臣领旨!”林霄表现出巨大的惶恐和意外,身体甚至微微颤抖了一下,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天恩或者说天威砸得不知所措。他手忙脚乱地整理了一下本就朴素的衣袍,手指似乎因为紧张而不太听使唤,甚至差点被自家门槛绊倒,完美契合一个骤闻召见、胆小失措的微末小官形象。他反身掩上门时,动作也显得仓促而笨拙。
“第一印象,过关。老朱果然要见我了。是福是祸,在此一举。”内心的计算冰冷却精准,与外在的表现割裂成两个极端。
跟随太监走在寂静肃杀的宫墙之内,林霄低眉顺眼,不敢四处张望,但全身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极致。他能感受到沿途侍卫和太监们投来的、那种打量“即将踏入虎口之物”的漠然目光。空气中的压抑感比宫外更甚百倍,仿佛每一块琉璃瓦、每一寸金砖都浸透了无形的皇权与血腥。
武英殿侧殿。此处并非举行大朝会的正殿,而是皇帝日常处理政务、召见臣工之所,更显私密,也更令人心悸。殿宇深邃,光线幽暗,巨大的梁柱在阴影中沉默地矗立,支撑着令人窒息的权威。
殿内焚着淡淡的檀香,却丝毫压不住那股冰冷的威压。朱元璋并未坐在高高的御座之上,而是穿着一身玄色常服,站在一张巨大的舆图前,背对着殿门。他的身形并不特别魁梧,但站在那里,就如同一座山岳,笼罩了整个殿宇。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景弘垂手侍立在一旁,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影子,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
“陛下,翰林院编修林霄带到。”引路的太监轻声禀报,声音控制在刚好能被听见的程度,随即悄然退至一旁,融入阴影之中。
林霄立刻趋步上前,在距离皇帝身后丈许之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紧紧贴上冰冷光滑的金砖,那刺骨的凉意瞬间穿透皮肤。他的声音带着清晰的颤音,充满了敬畏:“微臣林霄,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没有立刻得到回应。
殿内一片死寂,只有他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和胸腔里如擂鼓般的心跳声。那背对着他的身影,仿佛一座沉默的山岳,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力。每一秒的沉默,都像是在凌迟他的神经。金砖的冰冷从额头蔓延开,与他体内因紧张而滚烫的血液形成尖锐的对比。他甚至能听到殿外极远处隐约传来的脚步声,更衬托出此地的绝对寂静。
“沉默施压…老朱的惯用手段。不能慌,绝对不能慌…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撑住。他就在等谁先露出破绽。” 他的身体保持着绝对恭顺的跪姿,每一块肌肉却都紧绷着,处于一触即发的状态。
良久,朱元璋才缓缓转过身。动作不快,却带着千钧之力。他没有叫起,只是用那双深邃如同寒潭、仿佛能洞穿人心肺腑的眼睛,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林霄。那目光如有实质,沉重地压在林霄的背上。
“林编修,”皇帝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像一块打磨光滑的冷铁,“抬起头来回话。”
“是…是…”林霄仿佛受宠若惊,又惶恐不安地微微抬起头,但目光依旧谦卑地垂视着地面,不敢与天颜对视,视线所及,只有皇帝常服的下摆和那双黑色的靴子。
“咱听说,你前些日子,去了浙东?”朱元璋踱了两步,语气像是随口闲聊,却让殿内的空气又凝滞了几分。
“回陛下,是。”林霄声音依旧带着微颤,回答却极其迅速和清晰,显示出在惶恐之下不敢有丝毫怠慢的恭谨,“臣奉翰林院掌院陈大人之命,前往浙东宁波府鄞县,核查该县洪武初年赋役黄册与鱼鳞图册存在记载偏差之疑点。”
“哦?可核查清楚了?”朱元璋的目光似乎扫过桌上那份林霄刚递上去的、写得极其“学术”和“琐碎”的条陈。那上面充满了数字比对、田亩形状描述、胥吏口供记录,通篇都在技术细节里打转,刻意避开了任何可能引人遐想的结论。
“回陛下,经臣实地核对、走访乡老,已初步查明,该偏差系因前元遗留册籍混乱、以及洪武三年当地一次小规模清丈时胥吏记录疏漏所致,并非…并非人为刻意隐匿田亩。”林霄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流畅道出,重点强调“非人为刻意”,将自己此行定性为纯粹的技术性纠错,声音里的颤音恰到好处地掩饰了话语内容的清晰和有条理。
“嗯。”朱元璋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听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他忽然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淡,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林霄耳边:“你这一趟差事,出去得倒是巧。恰好躲过了京里这场大风波。”
来了!真正的考验来了!
林霄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湿冷的衣衫贴附在皮肤上,但他脸上却猛地浮现出巨大的、后知后觉般的恐惧和庆幸,甚至声音都带上了哭腔,表演得淋漓尽致:“陛…陛下明鉴!臣…臣离京之时,只知埋头修书,浑噩无知,全然不知…不知竟有如此惊天逆案发生!臣…臣在返京途中听闻消息,简直…简直魂飞魄散!至今想来,仍觉胆寒!若…若臣当时仍在京城…只怕…只怕……”他说到这里,似乎恐惧得难以继言,身体都微微发抖起来,伏下身去,额头再次触地。
示弱!强调侥幸!突出后怕!绝不能表现出任何未卜先知或早有预料!要把自己完全摘出来,塑造成一个运气好逃过一劫的糊涂虫!”
朱元璋静静地看着他表演,目光锐利如刀,似乎要剥开他层层伪装,直刺内核。皇帝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舆图边缘轻轻敲击着,发出极轻微的“嗒…嗒…”声,这声音在死寂的殿内被放大,敲打在林霄的心弦上。
“哦?浑然不知?”皇帝的声音里听不出是信还是不信,平淡之下藏着无尽的试探,“咱可是听说,你离京前,还与同僚议论过地方瞒报灾情、直臣遭厄之事?听起来,倒不像是全然不关心朝政之人。”
第二记重锤!老朱果然知道了!而且记得清清楚楚!连议论的大致内容都一清二楚!锦衣卫的耳目,果真无孔不入!
林霄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巨大的危机感攫住了他,但他立刻以头触地,声音充满了“悔恨”和“自责”,表演得更卖力了:“陛下!臣…臣有罪!臣当时…当时只是一时书生意气,与周编修闲聊史书所见弊端,发了几句迂腐的空论!臣万万不敢妄议朝政!更…更不曾有任何影射之意!臣自知失言,惶恐无地!请陛下治臣妄言之罪!” 他巧妙地将当时的“精准投喂”解释为“书生空论”和“闲聊史书”,把自己包装成一个有点小聪明、喜欢空谈却胆小怕事、极易被吓破胆的书生形象。他的肩膀微微耸动,仿佛真的因恐惧而战栗。
殿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林霄粗重的、带着悔惧的呼吸声和朱元璋手指敲击舆图的轻微“嗒…嗒…”声。那敲击声不疾不徐,却像重锤,一下下砸在林霄的神经上。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息都漫长如年。额头顶着金砖的冰冷感愈发清晰,膝盖也开始传来酸痛,但他一动不动,全力维持着恐惧忏悔的姿态。
良久,那敲击声停了。
朱元璋的声音再次响起,似乎缓和了一丝,却又带着更深的莫测:“起来回话吧。”
谢…谢陛下恩典!”林霄如蒙大赦,颤颤巍巍地爬起来,动作僵硬迟缓,仿佛因长时间跪伏而血脉不通,他依旧躬身低头,双手紧握,指节泛白,不敢直视天颜。
“胡惟庸之事,你怎么看?”朱元璋忽然问道,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他身上。
终极考验!
林霄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双手微微颤抖地捧笏,尽管他此刻并未持笏,但这是一个下意识的恭敬动作,用一种带着震惊、愤怒而又不失谨慎,甚至掺杂着一丝后怕的语气回答:
“回陛下,臣…臣听闻胡逆罪行,唯有骇然与愤懑!”他先是拔高声音,表达出强烈的情绪,随即又压低声线,显得克制而惶恐,“其欺君罔上,结党营私,贪墨蠹国,甚至…甚至意图不轨,实乃人神共愤,罪不容诛!陛下圣明烛照,洞察奸邪,雷霆手段肃清寰宇,实乃江山之幸,万民之福!”
他先定性,表达绝对忠诚和与皇帝一致的立场,用词激烈但都是安全的主流论调。
然后,他话锋微微一带,看似无意地补充道,语气带着点“后知后觉”的恍然:“臣…臣在翰林院整理旧档时,似也隐约觉出些微不妥…例如,曾有胡党官员试图借调禁中档案,被臣按制拒绝…又例如,北疆军粮损耗之数,似有不合常理之处…只是当时臣愚钝,未能深思,如今想来,蛛丝马迹早已显现,臣却未能及时察觉上报,臣…臣亦有失察之过!”
他再次强调了“按制拒绝”显示自己的“规矩”,点出“北疆军粮”这个关键词暗示自己并非完全无用,最后又以“失察”请罪,将姿态放到最低。
朱元璋听完,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许久,久到林霄几乎以为自己哪里露出了破绽,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几乎要窒息。那目光像是在权衡,在审视,在判断他这番话里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又有多少隐藏的心思。
终于,皇帝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平淡中却带着无尽的压力:“你能谨守本职,按制行事,便好。至于失察…哼,满朝文武,失察者又何止你一人?”
这话像是敲打,提醒他并非无罪,只是暂且不论;又像是一丝放过,暗示他在这件事上不会被深究。语气中的那一丝冷嘲,让林霄刚放松一丝的心弦再次绷紧。
“下去吧。”朱元璋挥了挥手,重新转过身去,看向那张巨大的舆图,不再看他,仿佛他已然无足轻重。
“是!臣告退!臣谢陛下隆恩!”林霄心中巨石轰然落地,但不敢有丝毫表露,连忙再次跪倒叩首,然后躬着身子,低着头,一步步极其谨慎地倒退着出了武英殿,每一步都生怕发出过大的声响,惊动了那尊贵的背影。
直到走出殿门,来到冰冷的室外空气中,他才发现自己的内衫早已被冷汗彻底浸透,紧紧贴在背上,一阵寒风吹来,冷得他激灵灵打了个冷颤。
他不敢停留,也不敢回头看,只是沿着来的路,加快脚步,几乎是逃离般地朝着宫外走去。
“…过关了。应该…是过关了吧?巧舌如簧,如履薄冰…伴君如伴虎,古人诚不欺我…” 精神一旦松懈,方才被压抑的恐惧和疲惫便如潮水般涌上,让他几乎腿软。
刚才那短短一刻钟的奏对,其凶险与耗费的心神,远胜于他在浙东的一切谋划。每一个字,每一个表情,每一次停顿,都是在万丈深渊之上走钢丝。
而他知道,这场风暴还远未结束。皇帝的猜疑或许暂时并未完全落在他身上,但也绝未完全散去。那双深邃的眼睛,或许在未来的某个时刻,还会再次扫视过他。
他这只侥幸从虎口边溜走的老六,必须更加小心谨慎地,继续在暗影中前行。脚下的路,依然布满荆棘,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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