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州,进入了雨季的尾声。连绵的雨水洗刷了天地间的燥热,带来一丝难得的清凉。鹿回头湾内,水汽氤氲,远山如黛,新垦的梯田里,红薯藤蔓经过雨水的滋润,愈发显得翠绿欲滴,生机勃勃。
行辕书房内,烛火摇曳。林霄搁下笔,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桌案上,摊开的是苏婉近日整理完毕的、条理清晰的第二季度物资总账册,旁边还有一份她亲手绘制的、标注了未来半年开垦计划和潜在冲突点的谷地舆图。账目数字精准,图表一目了然,以往那种需要他耗费大量精力去梳理、核对的混乱感已荡然无存。苏婉接手内务不过月余,整个基地的后勤运转仿佛上紧了发条的钟表,变得高效而有序。
“看完了?”苏婉端着一盏刚沏好的热茶走来,轻轻放在他手边。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棉布衣裙,发髻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挽起,虽无半点珠翠,却自有一股沉静从容的气度。烛光下,她的脸庞略显清瘦,但眼神明亮,精神奕奕。
“看完了。”林霄端起茶杯,暖意透过瓷壁传入掌心,他由衷叹道,“婉儿,你真乃我的萧何。有你在后方坐镇,我方能心无旁骛。”他指了指账册,“尤其是这‘分类核算’与‘三联单’之法,不仅堵住了漏洞,更让各项收支盈亏一目了然。以往我只知大体方向,如今却连一处盐田的日晒效率、一座小高炉的焦炭损耗都清晰可见。这才是真正的‘胸中有数’。”
苏婉微微一笑,在他身旁坐下:“霄郎过誉了。不过是些家宅管理的笨法子,放大些许而已。倒是你,近日我看你时常对着北面舆图出神,可是在忧心朝廷动向?”
林霄脸上的轻松之色渐渐敛去。他起身走到悬挂着的大幅大明舆图前,目光越过千山万水,落在了北平行都司的位置。地图上,北平被标注得十分醒目。
“不错。”林霄的声音低沉下来,“内务渐稳,琼州根基初固,此诚可喜。然天下之局,岂会因我辈偏安一隅而停滞?太子殿下薨逝已逾两年,陛下年事已高,皇太孙(朱允炆)年幼,主少国疑……那些手握重兵的藩王,尤其是北平的那位……”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苏婉已然明白。她走到林霄身边,与他一同凝视着舆图上那座北方重镇。“燕王朱棣……”她轻声念出这个名字,语气中带着一丝凝重,“妾身离京前,虽局势尚未明朗,但亦听闻,陛下为替皇太孙扫清障碍,手段愈发酷烈,牵连甚广,朝中武将人人自危。在此情境下,燕王坐拥北疆精锐,又是诸王之中最具雄才伟略者,其处境想必微妙,其心思……恐难测度。”
林霄点头,眼神锐利:“朱棣此人,绝非甘居人下之辈。昔日在京中,虽接触不多,但其沉稳隐忍,目光深远,给我留下极深印象。太子在时,他尚能安守臣节,为国守边。如今……陛下猜忌日深,削藩之议恐非空穴来风。以朱棣之能,岂会坐以待毙?他如今在北平,表面低调,只怕暗地里……”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大人,驼爷有紧急情报送至。”是亲卫队长周通的声音。
林霄与苏婉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预感。“进来。”
周通推门而入,手中捧着一个细长的竹筒,筒口用火漆封缄,火漆上印着一个不起眼的骆驼图案——这是驼爷掌管的情报网络最高级别的加密标志。
林霄接过竹筒,挥手让周通退下。他小心地刮开火漆,从筒中倒出一卷薄如蝉翼的密信。信纸是以特殊药水书写,需在烛火上略烘,字迹方能显现。
苏婉默契地将烛台移近。微热的烛光烘烤下,一行行清晰的小字逐渐浮现出来。信的内容不长,却字字千钧:
“北线鸽书。北平异动仍频。”
“燕王府近日以‘加固城防、演练军士’为名,频调物资入城。粮秣、军械入库数量,远超寻常操演所需,疑为囤积。”
“王府匠作营日夜不息,打造、修缮兵甲,尤重骑兵具装与攻城器械。”
“燕山各卫所精锐,近期轮换频繁。”
“燕王本人深居简出,少见外客,然其麾下谋士僧道衍、武将张玉、朱能等活跃异常。”
“综合研判,燕王朱棣,似在韬光养晦,暗中积蓄实力,其志不小。恐为未来大变之关键。此间动向,关乎天下气运,请大人深虑之。”
书房内一片寂静,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空气仿佛凝固了,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也变得遥远。
林霄缓缓放下密信,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他的目光再次投向舆图上的北平,眼神深邃如海。
“果然……开始了。”林霄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寒意,又有一丝“果然如此”的了然。“加固城防是假,囤积战备是真;演练军士是假,集结精锐是真。朱棣这是嗅到了风暴将至的气息,开始磨砺他的爪牙了。”
苏婉拿起密信,又仔细看了一遍,秀眉微蹙:“动作如此频繁,虽尽力掩饰,但如此大的物资和人员调动,恐怕难以完全瞒过朝廷的耳目。燕王此举,是否有些……操之过急?”
林霄摇了摇头:“不然。婉儿,你可知如今应天城是何光景?陛下晚年,性情愈发多疑,精力大多用于清算功臣、为皇太孙铺路。锦衣卫虽无孔不入,但重心恐怕更多地放在监控朝中勋贵和可能威胁皇太孙的武将文臣身上。对于远在北平、表面上一直安分守己的燕王,除非有确凿证据,否则在削藩之策未明确定论前,朝廷的监控未必会如此面面俱到。况且,北疆地广人稀,蒙古部落时有骚扰,燕王以守边之名行扩军之实,有其便利条件。”
他顿了顿,继续分析道:“更重要的是时机。陛下年迈,皇太孙年幼,此刻正是权力交接前最脆弱、最敏感的时期。朱棣若不想在将来被削藩甚至性命不保,现在就是他积蓄力量、争取主动的最后窗口期。他在赌,赌陛下时日无多,赌新君根基未稳!这份胆略和决断,确实配得上他的名声。”
苏婉沉吟片刻,抬头看向林霄,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如此说来,燕王确是目前最大的变数。霄郎,我们当如何应对?是静观其变,还是……有所选择?”
林霄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带着湿意的凉风涌入,吹散了书房内沉闷的空气。远处,雨幕中的鹿回头湾一片朦胧,但船厂的灯火依旧闪烁,如同黑夜中不肯熄灭的星火。
良久,林霄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大明立国三十载,看似稳固,然太祖皇帝以猛治国,积怨已深,加之储位更迭引发的权力真空……一场巨大的风暴正在酝酿。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琼州虽远,亦难独善其身。”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向苏婉:“我们不能再仅仅满足于偏安一隅,埋头发展。必须抬起头,看清这天下棋局!朱棣,就是我们最大的机遇。”
“你的意思是……”苏婉似乎猜到了他的想法。
“密切关注!全力评估!”林霄斩钉截铁地说,“从今日起,启动对北平方向的最高级别情报监控。通知驼爷,动用一切可以动用的渠道,不惜代价,我要知道燕王的一举一动!他囤积了多少粮草?打造了多少军械?麾下有哪些得力干将?与蒙古部落达成了什么协议?甚至……他与朝廷之间,还有哪些我们不知道的暗流涌动?”
写罢指令,他用火漆封好,唤来周通,命其以最快速度密送驼爷。
周通领命离去后,书房内再次只剩下林霄与苏婉二人。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云层散开,露出一弯清冷的月亮。月光如水银泻地,透过窗棂,洒在两人身上。
林霄握住苏婉的手,感受着她指尖的微凉,语气变得深沉:“婉儿,我们脚下的这片基业,看似稳固,实则根基尚浅。朝廷一旦腾出手来,或者任何一方大势已定,都不会容许我们这样一个不受控制的存在盘踞海外。我们必须在这盘天下大棋中,为自己找到一条生路,甚至……搏一个未来。”
苏婉反握住他的手,力道坚定:“妾身明白。无论你作何抉择,妾身必倾力相助。这琼州基业,是你我之心血,亦是未来安身立命之本。北方的情报,妾身会协助你梳理分析。至于这后方,”她看了一眼桌案上整齐的账册舆图,“你尽可放心。”
林霄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与豪情。有妻如此,夫复何求?他望向北方漆黑的夜空,目光仿佛要穿透重重迷雾,直达那座风云际会的北方王城。
“朱棣……就让我看看,你这条潜龙,究竟能掀起多大的风浪吧。而我林霄,又能否在这风浪之中,觅得一线生机,乃至……扶摇直上?”
南疆的夜晚,静谧而深沉。但在这静谧之下,因北方而来的暗流,已开始悄然涌动。一场跨越千里的战略评估与布局,就此拉开序幕。
驼爷接到林霄的密令后,其掌控的情报网络如同精密的仪器,开始高速运转起来。这张以琼州为根基,触角延伸至广东、福建,甚至通过海商、流民等复杂渠道隐约触及江南的暗网,第一次将战略重心明确指向了遥远的北疆。
数日后,更加详尽、多层次的情报,开始如雪片般加密送达鹿回头湾。这些情报不再局限于北平一城,而是将燕王朱棣置于整个大明北疆乃至朝廷政局的大背景下进行观察,使得林霄和苏婉能够更清晰地勾勒出这位藩王的真实面貌与潜在威胁。
新的情报证实了之前的判断,并补充了大量细节。燕王府的战争准备,远比表面看起来更加深入和系统化。
粮食储备不仅限于北平府库,燕王势力利用其影响力,在河北、山西等地的几处大型粮仓,都以“平抑粮价”、“备边军需”等名义,进行了大规模的粮食收购和囤积。其总量,据估算足以支撑一支数万人的军队进行长达一年以上的高强度作战。更隐蔽的是,有迹象显示,部分粮食通过皮货商队等渠道,秘密转移至燕山山脉中一些易守难攻的偏僻据点,建立了隐蔽的储备库。
北平的匠作营仅是冰山一角。情报显示,朱棣以其藩王特权,从山西的军工作坊、甚至通过某些特殊渠道,从朝廷控制的兵仗局旧部中,招揽了一批熟练的工匠。这些工匠被分散安置在北平周边几个不起眼的庄园或堡寨内,日夜赶工,打造的不是普通的刀枪,而是制式的铠甲、强弓劲弩,以及……数量不明的火铳和轻型火炮。其装备水平,显然在朝着超越普通卫所、接近京营精锐的方向发展。
燕山三护卫的精锐化训练已常态化。更重要的是,朱棣以其个人魅力和厚赏,暗中吸纳了许多因蓝玉案等事件而被排挤、对朝廷心怀不满的中下级军官和悍卒。这些百战老兵被填充到部队中,极大地提升了基层战斗力。此外,燕王卫队中出现了成建制的蒙古骑兵,他们并非单纯的雇佣兵,更像是某种形式的盟友,擅长骑射,来去如风,弥补了明军机动作战能力的不足。
情报也揭示了朝廷与燕王之间微妙而紧张的关系。
朝廷并非毫无察觉。北平确有锦衣卫的坐探,燕王府的一些异常举动也偶有上报。但在洪武皇帝晚年,朝政焦点集中于清算淮西勋贵集团、以及围绕皇太孙继位问题的明争暗斗上。对于远在边疆、且一直表现“恭顺”的燕王,在没有确凿谋反证据的情况下,朱元璋似乎采取了既防范又暂时隐忍的态度,或许是投鼠忌器,或许是认为皇太孙继位后自有料理之法。这种态度,客观上给了朱棣宝贵的准备时间。
尽管朱元璋尚未正式下诏削藩,但朝中以齐泰、黄子澄为代表的大臣,强力主张削弱藩王权力,尤其是针对燕王这样手握重兵的塞王。这些风声不可避免地传到了北平,加剧了朱棣的危机感,也促使他加快了准备步伐。可以说,朝廷的削藩之议,正是刺激朱棣走向反叛的边缘的重要因素之一。
苏婉将连日来的情报分门别类,整理成册,并在舆图上用不同颜色的标记,清晰标注出燕王势力的影响范围、物资囤积点、可能的关键人物活动区域。
烛光下,林霄仔细翻阅着这份沉甸甸的评估报告,脸色凝重。良久,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对苏婉说道:“婉儿,你怎么看?”
苏婉放下手中的笔,沉吟道:“综合这些情报,燕王朱棣,绝非池中之物。其韬光养晦,并非怯懦,而是极致的隐忍与谋划。他不仅在积累物资、训练军队,更在经营人心、构建班底。观其手段,既有雷霆之势,又有春雨之润,深谙刚柔并济之道。更重要的是……”她指了指舆图上北平的位置,“他选择的时机,恰是朝廷权力交接最脆弱的节点。若陛下……一旦山陵崩,新君立足未稳,燕王振臂一呼,以其在北疆的根基和这支暗中锤炼的精兵,顷刻间便可成席卷之势。”
林霄点头,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不错。此人雄才大略,心机深沉,更兼具耐心与魄力。蓝玉等骄兵悍将与之相比,犹如萤火之于皓月。他才是未来天下真正的搅局者。”
内心却知道在历史中塔才是问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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