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后的第一场透雨,淅淅沥沥地落了两天两夜,洗净了靠山屯积了一冬的灰败枯槁。湿漉漉的泥土气息混合着草木萌发的清新,在湿润的空气里弥漫。村东头那片原本荒芜的坡地上,悄然立起了一座崭新的小院。
不再是歪斜的泥坯茅草顶,而是用结实的黄泥掺着麦秸夯成的齐整土墙,足有半人高,稳稳地圈出一方小天地。墙头压着新割的、还带着青草气息的茅草,厚实又齐整,雨水顺着草茎滑落,在墙根下砸出小小的水窝。两扇刷了桐油、散发着木头清香的崭新松木门板,严丝合缝地嵌在门框里,再也不会在风夜里发出令人心悸的吱呀呻吟。
推开院门,三间簇新的青瓦小屋便映入眼帘。屋顶覆盖着深青色的新瓦,雨水冲刷后泛着润泽的光。墙壁用细腻的黄泥抹得光滑平整,墙角还特意用碎瓦片镶了边,既防潮又好看。最显眼的是那几扇大窗户,不再是糊着破油纸的窄小窟窿眼,而是镶着透亮明瓦的宽大窗格!此刻窗扇半开,雨后清冽湿润的空气带着泥土和草木的芬芳,毫无阻碍地流淌进来,将屋内积存的最后一丝阴冷潮气彻底驱散。
屋内更是焕然一新。泥土地面被踩得坚实平整,再不会一脚深一脚浅。靠东墙盘了一铺宽大的土炕,炕面用细泥抹得溜光水滑,下面连着灶膛的烟道。此刻灶膛里正燃着几块耐烧的硬柴,微红的火光透过灶门缝隙映照出来,将一股股温煦的热流源源不断地送入炕道。厚实暄软的新麦草垫子铺在炕上,上面再铺一层浆洗得干干净净、散发着阳光味道的蓝印花布褥子。人躺在上面,从脚底板到后脊梁都被那恰到好处的暖意包裹着,驱散了浸入骨髓的寒气,熨帖得连骨头缝里的旧伤都仿佛松快了几分。
王老汉穿着簇新的、厚实柔软的靛蓝色棉布夹袄,靠坐在炕头厚厚的被垛上。他那只被镇上最好的接骨郎中仔细接好、用夹板固定、又养了足足一个多月的断腕,如今虽还使不上大力气,但总算不再钻心地疼,只剩下些微的酸胀。他微微眯着眼,听着窗外屋檐水滴落在院中水缸里的清脆“叮咚”声,感受着身下炕席传来的、如同大地深处脉动般的沉稳暖意,一种久违的、近乎陌生的踏实感,如同温热的泉水,缓缓浸润着他枯槁的心田。
“爹爹!喝茶!”
一个清脆得如同玉珠落盘的呼唤声在耳边响起。
王老汉睁开眼,脸上瞬间绽开一个如同老树皮舒展开般的、无比柔和的笑容。
豆儿正稳稳地立在他枕边特意放置的一个矮脚小木几上。那木几打磨得光滑圆润,上面放着一个粗陶小碟,里面盛着几粒饱满的、被温水泡得微微发胀的新小米——这是豆儿如今最爱的零嘴。豆儿浑身的羽毛油光水滑,墨绿色的羽缘在透窗而入的天光下流转着幽微的金属光泽,头顶那几根冠羽精神地翘着。它歪着小脑袋,墨玉般的小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老汉,嫩黄的小喙旁,还沾着一点小米的碎屑。
老汉伸出那只完好的手,极其轻柔地抚摸着豆儿光滑温热的脊背。豆儿舒服地眯起眼,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噜”轻响,还用脑袋蹭了蹭老汉粗糙的手指。
“豆儿乖……”老汉的声音带着久违的松弛和暖意。
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喧哗的人声和脚步声。
“王老爹!王老爹在家吗?”
“哎哟!这新房子!真气派!”
“瞧瞧这瓦!这墙!啧啧啧……”
院门被轻轻推开,几个扛着锄头、刚从地里回来的村邻探头探脑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奇和羡慕。领头的是村西头的李木匠,后面跟着张屠户、赵寡妇几个相熟的乡亲。
“哟!王老爹!您老气色可好多了!”李木匠嗓门洪亮,一进门就嚷嚷开了,眼睛却忍不住四下打量这崭新的屋舍,“瞧瞧这屋子!这炕!这窗户!啧啧!这日子,可真是翻身了!”
“可不是嘛!”张屠户也啧啧称奇,目光落在炕上那厚实的被褥和崭新的蓝印花布上,“这被褥,这料子!比镇上刘员外家用的也不差了吧?听说……是那钱豹家赔出来的上好松江棉布?”
王老汉在豆儿的搀扶下(豆儿用小爪子轻轻抓着他衣袖),慢慢挪到炕沿坐下,脸上带着平和的笑容:“都是托了……托了菩萨的福……托了豆儿的福……”他轻轻拍了拍豆儿的脑袋。
豆儿似乎听懂了夸奖,立刻挺起小胸脯,扑棱了一下翅膀,脆生生地学舌道:“托福!托福!”
“哎哟!这小祖宗!真神了!”赵寡妇一拍大腿,眼睛瞪得溜圆,“瞧瞧!真跟个懂事娃娃似的!王老爹,您老这福气,可真是豆儿带来的啊!”
“那可不!”李木匠接口道,语气里带着由衷的感慨和后怕,“想想那钱豹!平日里在镇上横着走!多威风!多霸道!抢了您老的玉佩,还倒打一耙把您老送进大牢!结果呢?嘿!菩萨显灵!直接让县太爷把他锁拿下大狱!听说家产抄没了一半!那叫一个现世报!解气!真解气!”
“就是就是!”张屠户也连连点头,脸上带着敬畏,“这事儿传得十里八乡都知道了!都说您老心善,救了豆儿,结了天大的善缘!这豆儿通灵性,知恩图报,是老天爷派来救您老的!连菩萨都站在您这边!”
“所以说啊!”赵寡妇总结道,语气斩钉截铁,“这人呐,就得存善心!连只鸟儿都知道报恩!钱豹那种黑心烂肺的,再有钱有势,老天爷也容不下他!迟早遭报应!咱们往后啊,可不敢再糟践生灵了!连屋檐下的雀儿,也得好好喂着!指不定哪天,就是咱的救命恩人呢!”
“对!对!赵嫂子说得在理!”众人纷纷附和,看向豆儿的眼神充满了敬畏和喜爱。
豆儿似乎很享受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它站在小木几上,昂首挺胸,墨玉般的眼睛扫视着众人,小胸脯一起一伏。突然,它像是想起了什么,歪着头,模仿着李木匠那洪亮的嗓门,字正腔圆地叫了一声:“现世报!”
“噗嗤!”赵寡妇第一个忍不住笑出声来。
“哈哈哈!学得真像!”张屠户也乐得直拍大腿。
“哎哟我的小祖宗!你可真是活宝!”李木匠也笑得前仰后合。
豆儿见大家笑,似乎更来劲了,又学着张屠户粗声粗气地喊:“解气!真解气!”那惟妙惟肖的腔调,逗得满屋子人哄堂大笑,连王老汉也忍不住咧开嘴,露出久违的、舒心的笑容。小小的屋子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连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都仿佛变得欢快起来。
午后,雨彻底停了。云层裂开缝隙,久违的阳光如同金色的瀑布,倾泻而下,瞬间照亮了被雨水洗刷得干干净净的山野村落。屋檐上残留的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芒,如同缀满了晶莹的宝石。院墙根下湿漉漉的泥土里,几株不知名的嫩绿小草,正顽强地探出头来,舒展着柔弱的叶片。
王老汉推开崭新的松木门板,慢慢踱到小院中央。雨后湿润清新的空气带着泥土和青草的芬芳,深深吸入肺腑,仿佛连五脏六腑都被涤荡一新。他佝偻了大半辈子的腰背,似乎也在这一方安稳和温暖中,悄然挺直了一丝。
豆儿扑棱着翅膀,轻盈地落在院墙那厚实整齐的茅草顶上。它先是抖了抖身上并不存在的雨水,然后迎着灿烂的阳光,极其细致地梳理着自己油光水亮的墨绿色羽毛。每一片羽毛都被它用嫩黄的小喙精心打理,在金色的光线下流转着生命的光泽。
老汉仰起头,眯着眼,看着墙头上那个沐浴在阳光里、生机勃勃的小小身影。阳光温暖地洒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驱散了最后一丝阴霾。他深深地、满足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悠长而平缓,带着卸下千斤重担后的彻底松弛,和一种历经劫波后、尘埃落定的、无比踏实的安宁。
温热的呼吸在清冷的空气中凝成一缕淡淡的白雾,袅袅上升,最终消散在雨后澄澈明净的碧空里。院墙根下,那几株新生的嫩草,在阳光和微风中,轻轻摇曳着稚嫩的叶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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