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妃娘娘……薨了。”
福伯那嘶哑低沉的声音,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块,在墨玉轩内激起了无声却剧烈的涟漪。
刹那间,璃璟只觉得周遭的空气都凝固了,方才那片刻由安神香营造出的宁和假象,被这突如其来的宫闱噩耗击得粉碎。
她下意识地看向裴容。
只见他方才还略显松弛的身体,已然绷紧如弓。那双刚刚闭目养神的凤眼骤然睁开,里面哪里还有半分慵懒倦意?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冰寒,以及一种近乎实质的、凌厉的锐光,仿佛能穿透重重宫墙,直刺事件的核心。
他缓缓坐直身体,骨节分明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常服柔软的衣料,唇角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洞察一切的嘲讽与……一丝被挑衅后的兴奋。
“哦?”他轻轻吐出这个音节,声音不大,却比窗外淅沥的秋雨更让人遍体生寒,“这么快……就忍不住了?”
这话,显然不是疑问,而是断定。他似乎早已预料,或者说,一直在等待着什么。
璃璟站在一旁,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淑妃?她对此人毫无印象,但“妃”位不低,她的暴毙,绝非小事。而裴容的反应,更是明确地告诉她,这绝非简单的病逝或意外,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直指某种深层次权力博弈的阴谋开端。
她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自己刚刚才从针对她的刺杀中侥幸逃生,转眼间,就被卷入了另一场更宏大、更危险的漩涡中心。
裴容没有再看她,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吩咐。他起身,走回那张黑曜石书案之后,姿态已然恢复了平日里的冷硬与威仪,仿佛刚才那个在雨夜中对她伸出手、流露出片刻脆弱的男人,只是一个幻觉。
“更衣。”他对着空气淡淡命令。
早已候在外间的两名贴身内侍立刻躬身而入,手中捧着熨烫平整的玄色蟒袍和象征着司礼监掌印身份的玉带。
璃璟自觉地退到角落,垂首敛目,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她看着内侍们熟练而恭敬地为他更换朝服,那繁复的纹饰和沉郁的颜色,一点点将他重新包裹成那个权倾朝野、令人望而生畏的九千岁。
整个过程,裴容都沉默着,面色沉静如水,唯有眼底深处那不断闪烁的冷光,泄露着他脑海中正在飞速运转的算计与权衡。
穿戴整齐后,他并未立刻离开,而是走到书案前,执笔快速写了一张字条,用一枚小巧的玄铁印章盖上密押。
“曹焱。”他唤道。
曹焱如同鬼魅般应声而入,依旧是那身便于行动的劲装。
裴容将字条递给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立刻送去北镇抚司,交给冯镇抚使。告诉他,按第二套方案行事,动静……闹大些。”
“是!”曹焱双手接过字条,看也未看,迅速塞入怀中,转身便消失在雨幕中。
北镇抚司!锦衣卫!璃璟心中凛然。那是直接听命于皇帝,却也与东厂关系千丝万缕的暴力机构。裴容这是要……主动将水搅浑?
处理完这最紧急的一步,裴容这才将目光重新投向一直安静待在角落的璃璟。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带着一种评估与思量。
“咱家要入宫一趟。”他开口道,语气平淡,却莫名给人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你,留在府里。”
璃璟福身应是:“是。”
他顿了顿,补充道,目光扫过她略显单薄的衣衫:“夜间凉,自己当心。”
这句看似随口的关怀,在此刻紧张的氛围下,显得格外突兀,却又奇异地熨帖。璃璟心头微暖,低声回应:“谢千岁爷关怀,臣女省得。”
裴容不再多言,转身,玄色蟒袍的下摆划开一道利落的弧线,大步向外走去。福伯早已备好了车马,无声地候在府门外。
裴容离开后,墨玉轩再次陷入了巨大的空寂之中。
然而这一次,璃璟却无法再如之前那般,仅仅感到恐惧和不安。一种莫名的焦躁和……担忧,萦绕在她的心头。
她走到窗边,看着马车消失在雨夜深处,那渐行渐远的车轮声,仿佛碾过她的心坎。
淑妃之死,会对他造成怎样的影响?宫中的阴谋,是否直接针对他?他此去,是稳操胜券,还是……危机四伏?
这些问题,不受控制地在她脑海中盘旋。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走到书案旁。案头,还摊开着几份他未曾批阅完的、关于科场案的后续奏报。她不敢触碰那些机密,目光却落在了他平日用来记录随手思绪的一叠素笺上。
最上面一张,用他特有的、凌厉飞扬的笔迹,写着几个零散的词语,似乎是在梳理思路:
“淑妃……三皇子……吏部……旧账……”
三皇子?吏部?
璃璟的心猛地一跳。淑妃是三皇子生母?而吏部……她父亲苏明堂,正是原吏部侍郎!这其间,难道有什么关联?
她不敢再深想下去,只觉得一张无形的大网,似乎正从四面八方笼罩过来,而她,以及她身后那早已倾覆的苏家,都可能只是这网中的一环。
时间在等待中变得格外漫长。雨声未停,敲打着琉璃瓦,一声声,催人心焦。
璃璟没有回厢房,她只是静静地坐在书房外间的椅子上,看着那盏安神香一点点燃尽,最后化作一小撮灰白的香灰。
仿佛只有这样,离他处理政务的地方近一些,才能稍稍缓解那份不知从何而起、却真实存在的牵挂。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传来了隐隐约约的四更梆子声。
雨,似乎快要停了。
就在璃璟因倦意而有些意识朦胧时,书房外终于再次响起了那沉稳而熟悉的脚步声。
她瞬间清醒,猛地站起身。
门被推开,带着一身更深露重寒意的裴容,走了进来。
他脸色比离开时更加苍白几分,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但那双凤眼,却亮得惊人,如同淬了寒星的利刃,带着一种刚刚经历过激烈交锋后的、冰冷的亢奋。
他身上的蟒袍依旧整齐,只是袖口处,似乎不慎沾染上了一点点……暗红色的、已然干涸的印记。
那是……血?
璃璟的心,骤然缩紧。
裴容看到她竟然还等在这里,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讶异,随即又归于平静。
“还没睡?”他脱下沾染了夜露和寒气的大氅,随手递给跟上来的福伯,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
“臣女……睡不着。”璃璟老实回答,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他,落在他袖口那点刺目的暗红上。
裴容顺着她的目光,也看到了自己袖口的污迹。他眸光微闪,却并未解释,只是淡淡道:“一点碍事的脏东西,已经清理干净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璃璟却仿佛能闻到那随之而来的、更加浓重的血腥气。
他走到书案后,并未立刻坐下,而是看着她,忽然问了一句:“害怕吗?”
璃璟怔住,一时不知他问的是害怕那血迹,还是害怕这接连不断的阴谋与杀戮。
她看着他疲惫却依旧挺拔的身影,看着他眼底那深藏的、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一丝孤寂,心中百感交集。最终,她轻轻摇了摇头。
“有千岁爷在,”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臣女……不怕。”
裴容凝视着她,看了许久。烛光下,少女的脸色也有些苍白,眼神却清澈而坚定。
他忽然朝她招了招手。
“过来。”
璃璟依言走近。
只见裴容从书案抽屉里,取出一个半个巴掌大小、做工极其精巧的紫檀木盒,递到她面前。
“拿着。”他语气平淡,仿佛给的只是一件寻常物件,“若遇危急,无处可避时,按下机括,可护你一时周全。”
璃璟接过那沉甸甸的木盒,入手冰凉。她认得,这似乎是某种威力极大的机簧暗器,名为“含沙射影”,乃是东厂高手秘制,数量极少。
他竟将这等防身利器……给了她?
是因为淑妃之死带来的连锁反应,让他预感到她可能面临更大的危险?还是……代表着某种更深层次的认可与……维护?
看着她捧着木盒,有些不知所措的模样,裴容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但他开口的声音,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
“记住,在这座府里,除了咱家,不要相信任何人。”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直直看进她的灵魂深处。
“包括……福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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