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是从一片冰冷的虚无中，缓缓沉入一具柔软而陌生的躯壳的。
仿佛从万米深海浮上水面，耳边先是嗡鸣，然后是细微的、压抑的啜泣声，像蚊蚋一样钻进脑海。璃璟，或者说，刚刚承载了这个名字与身份的神明，缓缓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极致奢华却冰冷得没有一丝烟火气的卧室。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的璀璨灯火，勾勒出冰冷的天际线。室内，昂贵的意大利定制家具线条冷硬，色调是单调的黑、白、灰。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清冽的、带着雪松尾调的高级香氛，试图掩盖什么，却反而更添几分刻意营造的疏离感。
而她，正躺在一张足够容纳五六个人的大床上，身下的埃及棉床单细腻冰凉。
哭声来源于床边。
一个穿着朴素、眼眶通红的中年妇人正攥着她的手，低声呜咽：“小姐……您别再犯傻了……为了傅先生那样作践自己，不值得啊……您要是真出了事，我怎么跟九泉之下的夫人交代啊……”
阿香。这具身体的保姆，也是唯一从娘家带过来的人。
璃璟没有立刻回应，她只是静静地躺着，任由这具身体残留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入她的识海——
傅斯珩。帝都商业帝国的王者，傅氏集团说一不二的掌舵人，也是这具身体名义上的丈夫，实际上的……金主。
苏晚清。傅斯珩爱而不得、远走国外的白月光，皎洁如天上月，清冷如雪中梅。
而她，璃璟，一个家道中落、被迫依附傅斯珩的孤女。只因为那双眼睛，有七分像苏晚清，便被傅斯珩带回这栋金丝笼般的别墅，成了他睹物思人的替身。
记忆里，是无数个需要模仿苏晚清穿着、喜好、甚至神态的日夜。是傅斯珩偶尔透过她，看向另一个女人的恍惚眼神。是外界对她“东施效颦”的嘲讽与鄙夷。最终，是原身因为长期压抑和自我怀疑，在听到苏晚清即将回国的消息后，吞服过量安眠药，试图结束这可笑一生的绝望行为。
真是……无聊透顶。
璃璟在心底轻轻嗤笑。凡人的爱恨情仇，在她历经无数世界、见证过宇宙生灭的眼中，渺小得如同尘埃。为了一个男人要死要活？在她看来，简直是浪费生命。
“小姐？小姐您醒了？！”阿香察觉到她睁眼，惊喜地扑过来，眼泪掉得更凶了，“您感觉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医生刚走，说您洗了胃需要静养……”
璃璟撑着身体，慢慢坐起身。这具身体很虚弱，胃部还残留着不适的灼烧感，四肢乏力。她皱了皱眉，对这种脆弱的体验感到一丝不耐。
“我饿了。”她开口，声音因为虚弱而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
阿香一愣，似乎没反应过来。以往小姐醒来，要么是默默垂泪，要么是痴痴地望着傅斯珩的照片，何曾如此……直接地表达过自己的需求？
“啊？哦！好，好！我这就去让厨房给您熬点清粥……”阿香连忙擦干眼泪，起身就要出去。
“等等。”璃璟叫住她，目光扫过窗外沉沉的夜色，“清粥没味道。我想吃麻辣小龙虾，要特辣的。再配一份冰镇啤酒。”
“什……什么？”阿香彻底呆住，以为自己听错了。小姐向来口味清淡，模仿着那位苏小姐的饮食习惯，别说麻辣小龙虾，就连稍微油腻的菜都很少碰。啤酒？那更是从未有过的事！
“小姐，您刚洗了胃，不能吃这么刺激的……”阿香试图劝解。
璃璟抬起眼，那双原本总是刻意模仿苏晚清、带着三分忧郁七分柔弱的眼眸，此刻清澈见底，平静无波，却有着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去吧，我身体我自己清楚。”
阿香被这陌生的眼神慑住了，嗫嚅了几下，终究还是转身出去了，心里满是惊疑不定。
房间里重新恢复了安静。
璃璟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冰凉的大理石地板上，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城市的灯火在她眼底明明灭灭，映不出丝毫波澜。
“九阙。”她在脑海中，用一种近乎慵懒的意念呼唤。
没有回应。
只有一片死寂。
这不对劲。以往每次进入新的小世界，那个虽然毒舌但尽职尽责的系统，总会第一时间出现，发布任务，提供背景资料。
难道是因为上个世界，最后强行抽取混沌本源核心，对他的数据流造成了损伤？还是这个世界的规则有些特殊，暂时隔绝了联系？
一丝极淡的疑虑从心头掠过，但很快就被她抛诸脑后。退休生活嘛，没有系统在耳边聒噪，正好乐得清闲。
她开始仔细感受这具身体和周围的环境。力量被压制得很厉害，属于神明的伟力几乎感知不到，只剩下一些最本源的、关于规则理解和灵魂强度带来的特质——比如超乎常人的冷静、洞察力，以及对自身情绪的绝对掌控。
也好，那就真正体验一下“凡人”的退休生活吧。
她的目光落在房间的装饰上。墙上挂着一幅仿莫奈的《睡莲》，真迹自然在傅斯珩的主卧。床头柜上放着一本聂鲁达的诗集，书页崭新，显然是用来装点门面的。衣帽间里，一整排都是各种款式、但色调无一例外偏向素雅的衣裙，风格极简、清冷，完全不是她喜欢的调调。
这就是“替身”的自我修养吗？连喜好都要完全复刻。
璃璟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嘲讽。她走到衣帽间，毫不犹豫地将那些“苏晚清风格”的衣物全部拨到一边，在角落最深处，翻出了几件原身自己带来的、颜色稍显明快的旧衣服。她随手拿起一件藕粉色的丝质睡袍换上，柔软的材质贴合着身体，比那些冷硬的“定制款”舒服多了。
做完这一切，她才重新坐回床上，闭上眼睛，看似假寐，实则在脑海中整理着这个世界的“生存指南”。
傅斯珩，权势滔天，性格冷酷专制，是这个世界的气运核心之一，也是“任务目标”。
苏晚清，白月光，即将归来，是主要矛盾触发点。
她自己，璃璟，孤女替身，经济命脉完全掌握在傅斯珩手中，社会关系简单到近乎透明。
按照快穿局的常规流程，她此刻应该接收的任务是：【攻略目标人物傅斯珩，获得其百分百真爱，扭转替身命运，打脸白月光，成就人生赢家。】
光是想想，就觉得麻烦。
正在她思绪翻飞间，卧室门被轻轻敲响。
阿香端着一个精致的托盘走了进来，脸色有些忐忑。托盘上，赫然是一大盆红艳油亮、香气扑鼻的麻辣小龙虾，旁边放着一杯冒着寒气的冰镇啤酒，与这间性冷淡风格的卧室格格不入。
“小姐……厨、厨师说，这太辣了，对您胃不好，只做了中辣……”阿香小声解释道，似乎生怕璃璟不满意。
璃璟看着那盆色泽诱人的小龙虾，鼻尖萦绕着久违的、带着侵略性的辛香，眼底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真实的笑意。
“无妨，中辣也行。”
她接过托盘，放在膝上，毫不在意形象地戴上一次性手套，拿起一只饱满的小龙虾，熟练地拧掉虾头，剥开虾壳，将白嫩弹滑的虾肉蘸满红油汤汁，送入口中。
辛辣、鲜香、滚烫的滋味瞬间在味蕾上炸开，带着一股蛮横的、充满生命力的热烈，一路从口腔烧到胃里，驱散了那洗胃后残留的冰冷和虚弱感。
“呵……”她满足地、极其轻微地喟叹了一声。
这种感觉，比模仿别人、揣度人心、争夺那点虚无缥缈的爱意，实在多了。
阿香站在一旁，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家小姐以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近乎豪迈的姿态大快朵颐，那双总是含着轻愁的眼睛此刻亮晶晶的，专注地享受着食物带来的单纯快乐。这……这真的是她那个连喝水都怕发出声音的小姐吗？
就在璃璟解决掉大半盆小龙虾，指尖和唇瓣都被辣得微微红肿，却更添几分鲜活艳色时——
砰！
卧室的门被从外面猛地推开，力道之大，让厚重的实木门板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一股冷冽的、带着室外寒气的低气压瞬间席卷了整个房间。
门口，站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
剪裁精良的黑色大衣勾勒出他宽肩窄腰的优越身材，面容俊美如同雕琢，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如同淬了冰，锐利的目光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地落在璃璟……和她膝上那盆显眼的小龙虾上。
傅斯珩。
他似乎是刚从某个重要场合赶来，身上还带着夜风的寒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酒气。他的脸色很沉，比窗外的夜色还要浓重。
阿香吓得浑身一哆嗦，脸瞬间白了，嗫嚅着：“先、先生……”
傅斯珩根本没看她，他的目光死死盯在璃璟身上，特别是她那双沾着油渍的手和那身与平时风格迥异的睡袍上。男人薄唇紧抿，下颚线绷得像一块冷硬的岩石。
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压抑的、令人窒息的沉默蔓延开来。
阿香几乎要晕过去，她预感到一场风暴即将来临。先生最不喜小姐不守“规矩”，尤其是模仿苏小姐的规矩。
终于，傅斯珩动了。
他迈开长腿，一步步走进房间，锃亮的皮鞋踩在大理石地板上，发出清晰而冰冷的哒、哒声，如同敲在人的心尖上。他在离床三步远的地方停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璃璟，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不悦。
“你在做什么？”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惯有的、发号施令般的压迫感。
璃璟慢条斯理地摘下一只手套，又拿起旁边的湿毛巾，仔细地擦了擦嘴角和手指，每一个动作都从容不迫，完全没有往日在傅斯珩面前的小心翼翼和惶恐。
然后，她才抬起眼，迎上他那迫人的视线。
她的眼睛很亮，因为辣意而泛着水光，却又清澈见底，没有丝毫闪躲。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拿起旁边的冰镇啤酒，仰头喝了一小口。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缓解了辣意，她满足地眯了眯眼，像一只偷腥成功的猫。
傅斯珩的眉头狠狠一拧。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璃璟。不再是那副柔顺的、仿佛一碰即碎的琉璃娃娃模样，眼前的她，带着一种陌生的、鲜活甚至可以说是……肆意的气息。
这让他感到极度不适，仿佛某种一直掌控在手中的东西，突然脱离了轨道。
“我问你，在、做、什、么？”他加重了语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周围的空气又冷了几分。
璃璟终于放下了啤酒杯，玻璃杯底与托盘接触，发出清脆的“叮”一声。
她看着他，目光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怜悯？仿佛在看着一个无法理解简单需求的、吵闹的孩子。
“如你所见，”她开口，声音依旧有些沙哑，却异常平稳，“傅先生，我在吃宵夜。”
“吃、宵、夜？”傅斯珩重复着这三个字，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的目光扫过那盆红艳的小龙虾，扫过那杯冰啤酒，最后落回她那张因辣意而染上绯红、竟比平时死气沉沉的模样生动明媚了不知多少倍的脸庞上。
一股无名火猛地窜上心头。
不是因为她破戒吃了“不该吃”的东西，也不是因为她穿了“不该穿”的衣服。
而是因为她的态度！
这种平静！这种淡然！这种……仿佛他傅斯珩的存在，对她来说，还不如眼前这盆廉价的小龙虾重要！
她不是应该哭着向他解释吗？不是应该惶恐地道歉吗？不是应该像以前一样，在他面前永远保持着那副温顺的、模仿着另一个女人的姿态吗？
为什么她敢用这样的眼神看他？为什么她身上再也找不到一丝苏晚清的影子？
这种失控感，让习惯于掌控一切的傅斯珩，感到前所未有的烦躁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
他猛地俯身，一把攥住了璃璟纤细的手腕！力道之大，让璃璟微微蹙起了眉。
“璃璟，”他逼近她，冰冷的呼吸几乎喷在她的脸上，眼神阴鸷，“不要在我面前玩这种欲擒故纵的把戏。收起你这套莫名其妙的做派！别忘了你的身份！”
他的身份？一个替身？
璃璟感受着手腕上传来的、几乎要捏碎骨头的力道，心底那点因为美食而升起的好心情消散无踪。
她抬起另一只自由的手，没有挣扎，只是用指尖，轻轻拂过傅斯珩紧攥着她手腕的手背。
那触碰，极其轻微，带着一丝冰凉的触感。
却让傅斯珩如同被电流击中般，猛地一震！
他下意识地松开了些许力道。
就在这瞬间，璃璟抬起眼，直视着他那双盛满怒意的眸子。她的眼神深处，那片平静的湖泊之下，仿佛有古老的冰川在移动，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心悸的威严。
她看着他，红唇微启，声音不大，却清晰地敲打在傅斯珩的心上：
“傅先生，你也别忘了。”
“……”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如同宣判：
“我只是长得像她。”
“但我，不是她。”
傅斯珩瞳孔骤缩，攥着她手腕的手，彻底僵住。整个房间，只剩下窗外遥远的车流声，和他自己骤然失控的心跳声，在耳边无限放大。
咚。
咚。
咚。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这一刻，脱离了既定的轨道，朝着未知的方向，轰然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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