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沿着宫道缓步而行,身后跟着沉默的内侍与侍卫,却都默契地保持着一段距离。
晨光洒在琉璃瓦上,折射出耀眼的光泽。萧昊忽然停下脚步,望向远处巍峨的宫门。
“大司马可知,”他声音很轻,“昨夜朕站在观星阁上时,在想什么?”
端木珩微微侧身:“臣愚钝。”
“朕在想,”萧昊转过脸,“若是你败了,若是萧煜的私兵攻破了城门,朕该如何自处。”
他顿了顿,年轻的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深沉:“是该以身殉社稷,还是该暂避锋芒,以待来日。”
端木珩心头一震,躬身道:“陛下洪福齐天……”
“不是洪福。”萧昊打断他,目光锐利,“是你的妻子,上官徽。”
端木珩蓦然抬头。
“朕知道,是她昨夜坐镇府中,调度邙山铁骑,布置神臂弩,封锁瓮城——每一步都恰到好处。”萧昊语气里带着难得的赞赏,“更难得的是,在得知你受伤被困时,她仍能稳住心神,继续指挥若定。”
他向前走了几步,声音随风传来:“这般胆识谋略,若是男儿身,当可出将入相。”
端木珩跟上:“陛下谬赞,内子不过是尽本分罢了。”
“本分?”萧昊轻笑,“多少男儿在本分面前,都失了方寸。”
两人已走到宫门附近。萧昊忽然站定:“三日后处决萧煜,你亲自监刑。”
“臣遵旨。”
“回去好生养伤。”年轻的帝王转过了身,拍了拍端木珩未受伤的右肩:“三日后,朕要看到一个精神抖擞的大司马。”
“臣,谢陛下隆恩。”
目送天子的仪仗远去,端木珩独自站在宫门前。晨风吹动他朝服的衣摆,肩上的伤隐隐作痛,心中却是一片清明。
他转身走向了宫外。他知道,那里,有个人正在等他回家。
而与此同时,上官徽却未如他所料,在府中静候,而是独自一人,以骠骑将军夫人的名义,去了诏狱。
诏狱虽经整顿,阴湿之气却丝毫未减。
蒙冤入狱的太常博士正独自坐在一间清理干净的囚室内,他的衣着褶皱不堪,身上遍布受刑后的伤痕,然此刻,他正借着从狭小窗口透入的一缕天光,翻阅着一本残破的旧书。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在看到来时人,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端木夫人?”
狱卒打开牢门,上官徽缓步走入,她今日衣着素净,只携了一个简单的食盒。她目光扫过室内,最后落在向子平放于桌上的书卷上。
“向先生。”她敛衽一礼,姿态恭敬,“先生蒙冤入狱,身陷囹圄,仍能持守本心,静心向学,实在令人佩服。”
向子平淡淡一笑,带着几分文人傲骨与自嘲:“阶下之囚,何谈佩服?夫人是来看向某笑话的。”
“先生误会了。”上官徽将食盒轻轻放在简陋的木桌上,“先生为求真相,不畏强权,甘冒奇险,此乃士人之风骨,天下共鉴。妾身今日前来,一是感佩先生高义,特来探望;二来,是告知先生,石太傅一案已然昭雪,萧煜、郑士元等罪魁祸首,不日便将伏法。”
向子平闻言,身体微微一震,眼中瞬间迸发出复杂的光芒——有激动,有释然,更有难以言表的悲怆。
他沉默良久,才长长吐出一口气,对着上官徽深深一揖:“石公沉冤得雪,天下正气得申,向某……死亦无憾矣!多谢夫人告知。”
“先生不必多礼。”上官徽侧身避过,“此乃朝廷法度公正,亦是……无数人共同努力的结果。”
她话语中包含了他与阮云归的“牺牲”,也包含了她与端木珩的艰难博弈。
向子平直起身,目光直直地看向她:“夫人今日前来,恐怕不止是为了告知向某这个消息吧?”
上官徽迎上他的目光,坦然道:“因为敬重。敬先生之志,亦敬阮先生之愿。阮先生以身为剑,敲响登闻鼓,求的便是一个公道。如今公道将至,我想,他若知晓先生安然,亦会欣慰。”
听到阮云归的名字,向子平眼神一黯,“终究是我连累了他,若非我执意追查旧档,他不会为我铤而走险。”
上官徽静默片刻,忽然道:“先生可曾读过《后汉书·范式传》?”
向子平一怔。
“范式与张劭是好朋友。张劭去世后,有一日,范式梦见张劭向他呼喊说:‘巨卿,我在某日死了,将在某时下葬。’范式立刻快马加鞭赶去奔丧。到那里后,果然看见张劭的灵柩已经启程出殡,但拉灵柩的车到了墓地门口却始终停滞不前。于是范式上前握住棺柩的绳索,为张劭引路,灵柩这才得以顺利前行。”
她缓声诵出这段典故,目光清明地看着他,“生死之交,魂魄相托。然世间情义,有时未必非要眼见为实。”
向子平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
“先生与阮先生,亦是生死之交。”上官徽向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阮先生以身为剑,所求者何?是石公之清白,是公道之彰显,亦是——故人之安然。”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如今石公之冤已雪,公道已至。若阮先生泉下有知,他最大的心愿,恐怕便是望先生保重此身,亲眼见证这朗朗乾坤,而非沉湎于自责之中。”
向子平紧紧盯着她,仿佛要从她平静的面容上看出某种深藏的玄机。良久,他缓缓道:“夫人此言……似乎别有深意。”
“妾身只是相信,”上官徽看着他,坦然道,“如阮先生那般风骨之人,即便身死,其志亦当永存。而他的志向,如今已成现实。”
她话锋微转,“至于生死……有时眼见,未必为实。蝉蜕于浊秽,尚能振翅新生,何况人乎?”
“蝉蜕……”向子平喃喃重复,眼中倏然闪过一道光芒。他猛地抬头,似乎想追问什么,却在对上上官徽那双沉静而笃定的眼眸时,倏然顿住。
所有的怀疑、猜测、不敢置信的希冀,都在这一眼中得到了无声的印证。
他后退一步,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双眼。再睁开时,眼底的自责与悲怆已被一种更加深沉复杂的光芒取代——那是震惊,是了悟,是绝处逢生的巨大慰藉。
他深深地看向上官徽,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她。良久,他忽然轻笑一声,带着几分了然与感慨:“原来如此……向某如今似乎明白了几分。”
“明白什么?”
“明白为何阮兄那样眼高于顶、心思澄澈之人,当年会对夫人另眼相看。”向子平看着她的目光变得深邃而坦诚,“夫人身处漩涡,却有心向清明的定力;身为女子,却有不让须眉的胆识与气度;是即便手握权柄,仍不忘为蒙冤者奔走、为沉默者发声的良知。云归所求的,也从来不是趋炎附势的盟友,也不是人云亦云的附和,而是能与他并肩而立、共沐风雨的乔木。夫人……当得起。”
这番话,是向子平对上官徽的由衷钦佩,也是借他之口,点明了阮云归那份深藏心底情感的真正缘由——他倾慕的,从来不是她的皮囊与家世,而是她内里的风骨与灵魂。
上官徽闻言,眼睫微颤,心中瞬间泛起一丝复杂的涟漪,但很快便归于平静。她微微欠身:“先生过誉了。妾身不过是做了该做之事,求了该求之理。比起先生与阮先生的舍生取义,微不足道。”
向子平摇了摇头,正色道:“夫人不必过谦。在这洛阳城中,能于权势面前不改其志,于恩怨之中守住本心者,寥寥无几。”
他深深一揖,目光中满是敬重:“阮兄没有看错人,端木将军得妻如此,是他的福气。”
上官徽眼中忽然湿润了几分,她轻轻别过头,将眼中那抹湿润隐去,再转回身时,已恢复了平静。她不再多言,对着向子平再次敛衽一礼:“先生保重,不日定当重获自由。届时,望先生仍能秉持初心,为这清明世道,再添锦绣文章。”
向子平拱手还礼,神情郑重:“谨记夫人之言。”
上官徽离开向子平的囚室,在昏暗的廊道间驻足片刻,轻轻呼出一口气。她没有转身朝狱外走去,反而转向了诏狱更深处、守卫更加森严的区域。
甬道愈发昏暗,空气里的寒意与绝望也愈发浓重。引路的狱卒手持火把,在她前方低声提醒:“夫人,前面便是了。”
上官徽微微颔首。
最终,他们在一扇厚重的铁门前停下。门上只有一个狭小的窥孔。狱卒打开门锁,沉重的吱呀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夫人,是否需要小的陪同?”
“不必。”上官徽接过他手中的火把,“在外面候着。”
她独自走了进去。
囚室比向子平那间更为狭小阴冷,墙壁上凝结着水珠。萧煜靠坐在角落的草席上,身上仍穿着亲王常服,只是早已污损不堪。他手脚戴着沉重的镣铐,听到动静,缓缓抬起头。火光照亮了他苍老而憔悴的面容,唯有那双眼睛,依旧带着困兽般的阴鸷与不甘。
“是你。”萧煜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近乎嘲讽的笑,“没想到……第一个来看本王的,竟是你。
上官徽示意狱卒退下,待脚步声远去,才缓缓开口:我来,只想问王爷一件事。
她的声音在阴冷的囚室中格外清晰:我母亲萧翎,当年究竟是怎么死的?
萧煜的笑容僵在脸上,随即化作一声冷哼:“病逝。太医院有记录,你父亲最清楚不过。”
病逝?上官徽向前一步,母亲自幼身体强健,为何在生下我之后便一病不起?她临终前又为何……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她在弥留之际,反复念叨的是兄长,你好狠的心
萧煜猛地站起,铁链哗啦作响:放肆!
放肆的是你!上官徽的声音陡然拔高,你以为父亲一死,就再无人知道真相?母亲早就察觉到你与郑家的勾当,察觉到是你构陷了石太傅,她要去告发你,所以你……
所以什么?萧煜冷笑,证据呢?
上官徽盯着他看了片刻,只见她忽然从头上取下一支羊脂白玉簪来,正是她素来最爱戴的那支。
这是母亲病重前交给我的。她将玉簪拿到手中,她说,若她遭遇不测,这玉簪自会说话。
萧煜的瞳孔猛地收缩。
王爷可知道,上官徽的声音冷得像冰,指尖在簪头处轻轻一转,玉簪竟应声而开,露出一截中空的簪身。
她从中抽出一张泛黄脆薄的纸片,纸面浸着暗褐色的痕迹——那是干涸已久的血。
“这是母亲在里面藏得一封血书,上面清清楚楚写着,你是如何威胁她,又是如何在她药中下毒……
你住口!
萧煜猛地扑向她,却被脚上的铁链所绊倒,跌在了地上:那个不知好歹的女人!本王处处为她着想,她却非要为石砚之那个逆贼讨个公道!若不是她执意要告发本王,本王怎会……
他突然顿住,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囚室内顿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上官徽缓缓收起玉簪,将其重新戴在了头上,眼中最后一丝温度也消失了。
果然...是你。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彻骨的寒意。
你可知,母亲直到最后都在维护你,她说的是‘她的兄长,只是一时糊涂……’可她不知道,你早就不是她的兄长了。从你决定构陷忠良的那一刻起,你就只是武安王萧煜。
萧煜瘫坐在地上,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成王败寇……他喃喃道,成王败寇……
上官徽最后看了他一眼,在踏出囚室的瞬间,她轻声说道:母亲若在天有灵,一定会看着你...如何为她偿命,为那么多无辜枉死之人偿命。”
她的声音虽轻,却如重锤般砸在萧煜的心头。萧煜的身体猛地一颤,眼中闪过一丝恐惧,但很快又被他惯有的阴鸷所掩盖。他冷笑一声,却再也说不出话来。上官徽不再看他,毅然转身,脚步坚定地走出囚室。
铁门缓缓关上,只留下那阴冷潮湿的囚室中,萧煜独自面对他种下的恶果。
阳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照射进来,在上官徽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母亲……
她极轻地唤了一声,声音几乎消散在寂静的空气里。
女儿……为您讨回公道了。话音落下,眼角一滴清泪,终于掉落了下来。
这一刻,她不是端木将军的夫人,不再是上官家的小姐,只是一个终于为母亲查明真相的女儿。
而这段延续了三十年的恩怨,也终于在这一刻画上了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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