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八年元月二十四日，是逆王萧煜与郑士元等人伏诛的日子。
在距离行刑还有一个时辰，诏狱最阴湿的死牢内，牢门开启的吱呀声骤然打破了死寂。
端木珩一身玄色常服，独自走进囚室。他肩上伤势未愈，却也未影响他周身凛然的气势。萧煜仍旧是一身亲王常服，此刻已破旧不堪，他坐在角落的草席上，虽形容狼狈，脊背却仍挺着几分宗室亲王最后的体面。
看到端木珩，他眼中并没有了初时的疯狂，只余一片冰冷的平静。
“来送本王最后一程？”他讥讽道：“还是来欣赏你的战利品？”
端木珩在离他三步处站定，声音平静：“我来，是想问王爷一件事。”
“哦？”萧煜扯了扯嘴角，“大司马还有事要请教一个将死之人？”
“先皇待王爷不薄，先帝亦对王爷多有倚重。”端木珩凝视着他，“为何要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为何？”萧煜忽然低笑一声，声音沙哑，“端木将军，你也是领兵之人，可曾体会过——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滋味？”
他缓缓抬起被镣铐束缚的手，指向虚空：“当年高祖皇帝驾崩，诸王争位，是本王率府兵连夜叩开宫门，亲手将玉玺捧到先皇面前！没有本王，他坐得上那龙椅？！”
端木珩沉默。
“可他坐稳之后呢？”萧煜眼中泛起血色，“借着石砚之那帮清流的手，一次次削本王的兵权，收本王的封地……本王握了二十年的南疆军符，他说收就收！”
他喘了口气，声音渐沉：“到了他儿子，你那位先帝，更是变本加厉！什么宗室圈地……不过是个由头。他借着你的手，要把本王最后一点根基都要挖干净！”
“所以王爷便下毒？”端木珩声音冷冽。
“不下毒，难道等着被他父子二人慢慢磨死？！”萧煜猛地向前，镣铐哗啦作响，“端木珩，你今日站在这里审我，不过是因为——你还没走到我这一步！”
他忽然笑了，笑容里满是讥诮：“你以为陛下为何急着让你查这些旧案？真是为了替祖父、父亲报仇？不……他是要借你的手，把宗室里最后一点能威胁皇权的人，连根拔起！”
“本王是第一个，但绝不会是最后一个。”萧煜靠回墙壁，声音低了下去，“你端木氏手握重兵，又深得军心……等这些陈年旧账清算完了，下一个‘功高震主’的，该是谁？”
端木珩袖中的手骤然收紧。
“记住本王今日的话。”萧煜闭上眼，仿佛倦极，“这龙椅之下，从来堆的不是忠骨……是猜忌，是鸟尽弓藏，是兔死狗烹。”
他顿了顿，忽然看向他，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弧度：“本王……在下面等你。”
端木珩眸色微暗，他深深看了他一眼，未再言语，转身走出了囚室。
身后铁门合拢的刹那，他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仿佛蕴含着三十多年的不甘与愤懑，却又在转瞬之间，被那沉重的铁门隔绝于另一个世界。
一个时辰后，洛阳东市刑场上，日正当空。
刑台四周早已被百姓围得水泄不通，嗡嗡的议论声如潮水般此起彼伏。禁军们持戟肃立，将人潮隔在十丈之外。
数名刽子手立于高台，鬼头大刀在正午阳光下泛着森冷的光。为首的老刽子手面无表情地擦拭着刀锋。
“带人犯——”
台上监刑官拖长的嗓音忽然划破闹市的喧哗。
萧煜第一个被押上刑台。不知什么时候，他已褪下了那身褶皱不堪的亲王常服，换上了一身素白囚衣。他虽披头散发，却昂着头，目光如寒冰般扫过黑压压的人群，最后落在监刑台上的端木珩身上。
四目相对时，萧煜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
第二个被押上的是郑士元。这位昔日的吏部尚书此刻脸色灰败如纸，被两名兵士几乎是拖拽着上了台阶。他双腿发软，几次险些跌倒，口中一直喃喃着“冤枉……冤枉……”。
其余涉案的太医、王府属官等二十余人也依次被押解上台，在刑台上一字排开。
监刑官展开圣旨，高声宣读罪状。
“武安王萧煜，弑君谋逆，构陷忠良，勾结外邦……判，斩立决！”
“吏部尚书郑士元，结党营私，贪赃枉法，为虎作伥……判，斩立决！”
每念一条，人群中便爆发出一阵惊呼。
在念到“石太傅满门忠烈，蒙冤三十载”时，人群中骤然传来一阵阵压抑的啜泣声，那是石家侥幸存活下来的远亲以及石砚之当年的旧部，更有当年受过石太傅恩惠的百姓。
而刑台上，萧煜始终昂着头，直到听见“斩立决”三字，眼中才掠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他忽然朝监刑台方向嘶声喊道：“端木珩！本王的话，你记住了！”
话音未落，有兵士已用麻核塞住了他的嘴。
郑士元则瘫软在地，被两名兵士架着才勉强跪住。
端木珩端坐在监刑台上，面色沉静如水。当监刑官念完最后一句“即刻行刑”时，他将令箭抛下，缓缓闭上了眼睛。
不是不忍看，而是这一幕，他已在心中预演了无数遍。
鬼头刀起，血光迸溅。二十余颗头颅同时落地，在刑台上滚出数尺远。鲜血顺着台面缝隙蜿蜒而下，在正午阳光下泛着刺目的红。
百姓的惊呼声、啜泣声、咒骂声瞬间炸开，又被禁军的呵斥声压了下去。
刽子手收刀，面无表情地退后一步。
“行刑毕——”监刑官高喊。
端木珩骤然睁开了眼睛，阳光有些微的刺眼，他抬手挡了挡，视线却越过刑台，望向远处巍峨的宫城。
他缓缓站起了身，在他转身走下监刑台时，他看见了不远处立在马车旁的上官徽。她一身素衣，面覆轻纱，静静望着他。
四目相对间，无需言语。他径直走向她，牵起了她的手。十指相扣的温度，驱散了刑场带来的最后一丝寒意。
而谁也没有注意到，在一条僻静的后巷。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青布马车，正悄然驶离了刑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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