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的十二月，空气中弥漫着清冷与节日的暖意。位于市中心的新落成的科斯塔宫，一改往日作为政治沙龙时的严肃与忙碌，此刻被冬青、槲寄生和松枝装饰点缀，巨大的圣诞树立在宽敞得足以举办舞会的大厅中央，上面挂满了精致的玻璃球、手工糖果和燃烧着的细小蜡烛，将厅内映照得温暖而辉煌。空气里混合着烤火鸡、蜜汁火腿、松木蛋糕和新鲜咖啡的浓郁香气。
这是一场难得的、纯粹的家族聚会。亚历山德罗暂时将议会争吵、外交电报和五年计划进度表锁进了书房，换上了一身舒适而考究的深色便装，扮演起一家之主的角色。
他的母亲，玛丽亚·科斯塔，特意从热那亚的老宅接来。老太太穿着崭新的丝绒长裙，银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些许舟车劳顿的疲惫，但更多的是欣慰与骄傲。她坐在壁炉旁最舒适的扶手椅里，目光慈爱地扫过满堂的儿孙，粗糙的手掌不时摩挲着光滑的木质扶手，仿佛仍在感受热那亚那间老房子里熟悉的触感。对她而言，从热那亚的寡妇到罗马首相的母亲，这一生宛若梦境。
弟弟保罗携妻子和两个年幼的孩子出席。保罗如今已是科斯塔集团在北方的重要经理人之一，举止言谈间褪去了早年的青涩，多了商人的沉稳与精明，但在兄长面前，依旧保持着几分敬重与距离。妹妹索菲亚则与她的佛罗伦萨贵族丈夫一同到来，她变得更加优雅，言谈举止透着托斯卡纳上流社会的韵味，偶尔会与嫂子埃琳娜低声交流着时尚沙龙和育儿经。
真正的喧闹中心，是那些孩子们。长子马克，已满十三岁，渐有少年模样。他穿着笔挺的小号海军蓝礼服，努力想模仿父亲的沉稳，但眼神中闪烁的兴奋与好奇却出卖了他。他没有像其他孩子那样嬉闹，而是更多时候站在一旁，听着大人们谈论时事，尤其是任何涉及海军的话题，都会让他竖起耳朵。亚历山德罗注意到，他收到那套精装版《海军战术史》和军舰模型时，眼中绽放的光彩远胜过其他礼物。
长女安娜，十一岁，出落得越发秀气文静，继承了母亲埃琳娜的精致五官和优雅气质。她收到了来自佛罗伦萨姨母赠送的一套珍贵水彩颜料和画册，几乎爱不释手，整个下午都安静地坐在角落，尝试描绘圣诞树和窗外的雪景，神情专注而投入，仿佛周遭的喧闹都与她无关。
次子乔瓦尼，九岁，则是个混世魔王。他带着表弟妹们在巨大的客厅里追逐嬉戏，尖叫着躲藏在厚重的窗帘后，差点撞翻摆放着精致点心的银质托盘，引得女仆一阵惊呼。他的礼物是一套精巧的机械火车模型，立刻就在地毯上铺设起复杂的轨道，噪音隆隆，却让他乐此不疲。
而四岁的幼女克莱拉，穿着洁白的蕾丝裙，像个精致的洋娃娃，是所有人的开心果。她摇摇晃晃地抱着父亲的腿，用含糊不清的语调和灿烂的笑容，就足以融化亚历山德罗眉宇间因国事而凝结的冰霜。他俯身将她抱起，让她坐在自己的膝盖上，感受着那份毫无保留的依赖与温暖。
晚宴盛大而温馨。长长的餐桌上铺着雪白的绣花桌布，银质餐具和水晶杯在枝形吊灯下熠熠生辉。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暂时抛开了外界的身份与地位，享受着天伦之乐。亚历山德罗难得地放松，与保罗聊了聊北方的生意，听索菲亚讲述了佛罗伦萨的趣闻，又耐心回答了母亲关于热那亚老邻居近况的絮叨。
然而，在这片温馨祥和的表象之下，亚历山德罗的内心却并非全然平静。他的目光掠过餐桌旁的一张张面孔，尤其是他的孩子们。
他看着马克。这个被他寄予厚望的长子，对海军的热爱似乎超出了单纯的兴趣。这与他为其规划的路径——进入顶尖大学学习法律、经济和政治，为接手庞大的科斯塔商业帝国和潜在的政治遗产打下基础——产生了微妙的偏差。一艘船的舰长，甚至一支舰队的司令，与一个足以影响国家经济命脉的商业金融巨头、或是未来的政党领袖，其分量截然不同。他需要的是掌控棋盘的人，而非棋盘上一枚出色的棋子。
他又看向安娜。她的艺术天赋显而易见，那份沉静与敏感在政治家族中显得尤为特别。但这在亚历山德罗看来，更像是一种“优雅的装饰”，而非核心能力。她未来的婚姻，必须是巩固家族地位、连接其他权势的桥梁。一个沉醉于画板的贵族小姐，并非最优选项。乔瓦尼还小，顽劣背后是否藏着机敏尚不可知。克莱拉更是懵懂。
一种沉重的责任感悄然攫住了亚历山德罗。科斯塔这个姓氏，已不再仅仅是热那亚的一个商人家族。它代表着意大利最庞大的商业联合体，与国家的工业化和殖民扩张深度捆绑，甚至与他本人的政治生命息息相关。这份巨大的遗产，需要一个足够强大、足够聪明、足够忠诚的继承者来守护并壮大它。
晚宴结束后，仆人们领着玩累的孩子们去休息。亚历山德罗和妻子埃琳娜·科斯塔并肩站在二楼的落地窗前，望着窗外罗马寂静的夜空和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
“孩子们都长大了，不是吗？”埃琳娜轻声说道，她的目光依然温柔，却也带着一丝母亲特有的忧虑，“马克越来越像你，有主见。安娜的心思太细腻了。”
亚历山德罗沉默片刻，缓缓开口：“埃琳娜，科斯塔这个名字，如今意味着什么，你我都清楚。它不仅仅代表着财富。”
埃琳娜转过身，看向丈夫，她明白他话语中的重量。“我知道。你为他们规划了未来。”
“不仅仅是规划，是责任。”亚历山德罗的目光变得深邃，“马克…他似乎对海洋有着超乎寻常的热情。这很好，但不够。他需要明白，真正的力量不在于指挥一艘钢铁巨舰，而在于掌控建造这支舰队的经济命脉，在于能影响派遣这支舰队去向的政治决策。”
“他还只是个孩子，亚历山德罗。”埃琳娜忍不住为长子辩解，语气中带着一丝恳求，“也许我们可以给他一些空间，让他去尝试？海军学院或许也能磨练他的意志和领导力。”作为母亲，她更希望孩子们能拥有一些自己的选择。
亚历山德罗叹了口气，伸出手轻轻握住妻子的手。“我明白你的意思，埃琳娜。我并非要扼杀他们的所有天性。但是，核心的方向必须明确，必须符合家族的整体利益。这是他们的出身决定的责任，也是这个时代赋予我们的特性选择。我们可以允许马克短期体验军旅生活，但最终，他必须回到更重要的位置上。安娜的艺术修养值得鼓励，但那只能是点缀，她必须为将来承担起相应的角色做好准备。”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低沉而坚定：“我所构建的一切，不仅仅是为了我们这一代。它必须延续下去，并且要更加辉煌。这需要传承，需要最合格的继承者。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在为一个未来的帝国筛选储君。”
埃琳娜凝视着丈夫，从他眼中看到了不容置疑的决心和一种近乎冷酷的远见。她知道，在这份家族温情之下，是庞大利益和冰冷现实构成的基石。她最终缓缓点头，带着一丝无奈的认同：“我明白了。我会引导他们，但…请别太过严苛。”
亚历山德罗将目光重新投向窗外，罗马城的轮廓在夜色中沉寂而威严。“严苛，是为了让他们将来能从容。”他低声说道，仿佛既是对妻子的回答，也是对自己的告诫。
圣诞夜的钟声从远处的教堂传来，悠扬而清冷。科斯塔宫内的温暖与喧嚣之下，关于权力、财富与传承的思考，如同壁炉中深埋的炭火，无声地燃烧着，预示着这个显赫家族未来注定不平凡的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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