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粮仓的焦糊味儿，在清河县上空盘桓了好几日，才被春日渐暖的风慢慢吹散。
与之一起散去的，似乎还有那股无形中压在清风书院头上的沉重阴霾。
彭连海成了过街老鼠，漕帮在清河县的势力土崩瓦解，残余党羽或逃或藏，再难成气候。
德云书院大门紧闭，孙山长称病不出的消息坐实，往日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
曾经联手打压书院的那些商铺，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李狗蛋再次出门采买时，那家米铺的伙计老远就堆起了笑脸，不仅价格恢复如常，还主动表示可以送货上门。
布庄的钱掌柜更是亲自登门，带着几匹颜色鲜亮的细布，说是给书院孩子们添置春衣，绝口不提之前的龃龉。
书院内，气氛也悄然变化。
那股大敌当前、同仇敌忾的紧绷感松弛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愈发坚韧的凝聚力。
后院试验田成了最热闹的地方。
王铁柱臂伤已无大碍，他带着李狗蛋、石头等人，将夜凰传授的【高效堆肥法】运用得越发熟练。
几个新挖的肥坑里，杂草、落叶、厨余混合着适量的泥土和石灰，按照特定比例层层堆叠，定期翻抛，已然散发出一种不同于普通粪肥的、带着泥土清香的温热气息。
陈大虎也被这热火朝天的气氛感染，不再远远站着看。
他挽起袖子，露出还算结实的胳膊，主动承担了最脏最累的搬运和翻抛活儿。
起初动作还有些笨拙，但在王铁柱闷声不响的示范和石头憨厚的搭把手下，倒也渐渐像模像样。
汗水混着泥点顺着他略显白皙的脸颊流下，他也只是用胳膊胡乱一抹，继续埋头苦干。
“嘿，这玩意儿……好像真有点门道。”某次翻完肥，陈大虎看着坑里蒸腾的热气，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这话引来旁边正记录温度的李狗蛋一个惊奇的眼神，让陈大虎顿时有些别扭，梗着脖子道：“看什么看！小爷我……我就是随口一说！”
李狗蛋也不恼，嘿嘿一笑，在本子上又记下一笔。
夜凰偶尔会来田边看看，并不多言，只是目光扫过那几畦按照【轮作间作】新规划的土地，以及王铁柱和石头根据图纸鼓捣出的、那架虽然粗糙却明显省力不少的“改良犁”时，眼中会掠过一丝几不可查的满意。
教学的节奏也恢复了正常，只是内容悄然发生了变化。
经义文章依旧要读，但夜凰开始更多地引导他们思考文章背后的时局、民生。
她将王铁柱府试那篇涉及“常平仓”与粮价调控的策论拿出来，让所有孩子一起讨论，各抒己见。
就连陈大虎，在听到关于如何防止大户囤积居奇时，也忍不住结合他家庄子上的见闻，插了几句嘴，虽然观点稚嫩，却也算言之有物。
韩青山和老马的伤势在夜凰的草药和精心照料下，好得很快。
伤愈后的韩青山，开始更有系统地教导王铁柱、石头等年纪稍长的男孩一些强身健体和基础的防身技巧。
经历过生死搏杀，他们学得格外认真。
连陈大虎也厚着脸皮混在队伍里，虽然常常因为吃不了苦而龇牙咧嘴，却难得地没有中途放弃。
石小石和赵小五则变得更为内敛。
张瘸子开始教他们一些更复杂的东西——如何从一个人的衣着、谈吐、不经意的小动作判断其来历和意图；如何利用市井流言传递或获取信息；如何编制只有自己人能看懂的简单密码。
两个小家伙像两块干燥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这些知识。
这一日，风和日丽。
书院难得的休沐。
王铁柱没有休息，拿着书本，坐在廊下，一边晒太阳，一边温习，偶尔抬眼看看在院子里追逐打闹的栓子等更小的孩子，嘴角带着温和的笑意。
李狗蛋则在盘点库房，小算盘拨得清脆作响，嘴里念念有词，规划着下一阶段的用度。
陈大虎被二妞和春妮拉着，笨手笨脚地帮忙晾晒被褥，嘴上抱怨着“这哪是小爷该干的活儿”，身体却老老实实地跟着忙活。
石小石和赵小五坐在院墙角落的阴影里，看似在发呆，手指却无意识地在泥地上划拉着什么，那图案，赫然是张瘸子刚教的某种简易密码符号。
夜凰站在讲堂门口，看着这安宁却充满生机的一幕。
阳光洒在院落里，照亮了孩子们脸上纯粹的笑容，也照亮了角落里那些悄然滋长的、不同于普通蒙学的坚韧与智慧。
韩青山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边，低声道：“先生，外面都打点好了。彭连海的残余势力清理得差不多，县衙那边，钱师爷似乎也老实了，没再搞小动作。孙山长……据说准备卖掉德云书院的宅子，离开清河县了。”
夜凰微微颔首，目光却越过院墙，望向远方。
“彭连海和孙山长不过是摆在明面上的棋子。真正的对弈，或许才刚刚开始。”
她顿了顿，问道：“州府那边，还有那个公子哥儿的消息吗？”
韩青山摇头：“张叔派人去查过，像是石沉大海。那人来历绝不简单，行事又如此隐秘，所图必然不小。”
“无妨。”夜凰语气平静，“他既然藏身暗处，我们便以静制动。眼下，夯实书院根基，让这些孩子尽快成长起来，才是重中之重。”
她看着院子里，王铁柱正耐心地教一个更小的孩子认字；李狗蛋算盘声清脆；陈大虎虽别扭却不再排斥劳作；石小石和赵小五眼神沉静……这一切，都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
风雨或许只是暂歇，前路依旧莫测。
但此刻，看着这片在自己手中从破败中重建、在打压下顽强生存、在血火后焕发新生的园地，夜凰心中那份属于杀手的冰冷，似乎又被这人间烟火的暖意，融化了一角。
根基渐固，雏鹰待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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