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成仰起头，将眼中的热泪生生逼了回去。然后，他举起手中的碗，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百姓和将士的耳中：
“父老乡亲们！”他声音微颤，“这粮食，是你们的活命粮！我李秀成愧领了！” 他深深一躬。
“然今日，”他挺直脊梁，目光扫过麾下同样动容的将士，“清妖未灭，天京未解！此粮，当为杀妖之用！助我天兵，驱除鞑虏，复我中华！待到天下一统，四海升平，我李秀成必当亲率子弟，为父老乡亲耕田织布，共享太平！”
话音落下，他仰头，将那碗带着百姓体温的米粥一饮而尽！滚烫的液体灼烧着他的喉咙，也点燃了他心中那几乎被残酷现实浇灭的火焰。这不是一碗粥，这是民心！是沉甸甸的托付！
“杀妖！复国！”
“忠王千岁！”
短暂的沉寂后，城门口爆发出震天的呼喊！士兵们士气大振，百姓们热泪盈眶。缴获的清军粮秣堆积在县衙仓库，虽然杯水车薪，但此刻，这粮食承载的意义，远胜于它本身的分量。
李秀成站在巢县的城头，望着北方更广阔的、但也更贫瘠和充满未知的战场。寒风吹拂着他散乱的鬓发，脸上的泪痕早已被风吹干。他知道，这短暂的喘息和民心所向，是无数将士用鲜血换来的。前路依旧凶险莫测，但手中的刀，心中的火，以及这碗滚烫的民心，让他必须走下去。北进的号角，在寒风中呜咽着，吹向了更深沉的未知。
巢县的早春，寒意未消，却已透出一丝生机。县衙被临时充作忠王行辕，空气中弥漫着紧张与亢奋交织的气息。大堂内，巨大的皖北舆图铺展在案上，李秀成身披旧战袍，指尖重重划过地图上的一个个地名：舒城、六安、英山、霍山，最终落在湖北麻城、黄州、汉口！
“弟兄们！”李秀成的声音沉稳而充满力量，扫视着堂下林绍璋、陆顺德、郜永宽等一众将领，“皖北初定，民心可用！然此非久留之地。我军当效仿当年翼王（石达开）入川之壮举，更要超越之！兵分三路：陆顺德！”
“末将在！”来王陆顺德踏前一步。
“命你率本部精锐，并附谭绍光一部，大张旗鼓，佯攻庐州、安庆！务必死死缠住皖南妖军主力，使其无暇他顾，更不敢轻易回援上游！”
“末将领命！”
“其余诸将！”李秀成目光炯炯，“随本王亲统大军，克日启程！自舒城、六安、英山、霍山疾趋湖北！兵锋直指麻城！分出两路偏师，一出黄州，一出汉口，合围武昌！待夺取武昌重镇，则西联陕西扶王（陈德才），北望中原！届时，妖军首尾难顾，天京之围不战自解！此乃‘进北攻南’之核心！成败在此一举！”
将领们呼吸粗重，眼中燃起熊熊火焰。雨花台的阴霾似乎被这宏大的战略驱散，夺取武昌、会师陕西、席卷中原的蓝图，让每个人都热血沸腾。行辕外，二十万大军（含眷属）正在整装，车辚辚，马萧萧，只待王令一下，便如离弦之箭，射向西方！
就在这大军开拔在即、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关键时刻，一匹浑身浴血、口吐白沫的快马，如同来自地狱的使者，疯了一般冲破巢县城门，直扑行辕！
“八百里加急！苏南！常熟！！” 信使滚鞍落马，几乎是爬着冲进了大堂，声音嘶哑欲裂，带着哭腔，“忠王殿下！祸事了！常熟守将骆国忠献城降妖了！”
轰！
仿佛一道无形的惊雷，在大堂内每一个人的头顶炸响！刚才还热血沸腾的气氛瞬间冻结！所有将领脸上的亢奋都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惊愕和彻骨的寒意！
“什么？！”李秀成猛地转过身，一步跨到信使面前，抓住他的衣襟，目眦欲裂，“骆国忠？献城？！再说一遍！”
信使涕泪横流，抖抖索索地呈上一份染血的密报：“殿下，千真万确！骆逆国忠，于正月廿八（2月15日左右）夜，趁慕王（谭绍光）主力在外，勾结城内妖孽，突袭慕王府邸，斩杀守城忠义将士开城迎妖兵入城！常熟丢了！苏州震动！苏南腹地洞开啊！”
“噗！” 李秀成只觉得一股腥甜直冲喉头，他强行压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抓着信使的手无力地松开，踉跄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地图架上。
常熟！这个位于苏州府东北、扼守长江口与太湖平原咽喉的重镇！它不仅是拱卫苏州的门户，更是李秀成经营苏南多年、赖以支撑大军粮饷的核心基地之一！骆国忠，这个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将领，竟然在最要命的时刻，在他背后捅了致命的一刀！
苏南，他的根基之地！苏州，他最后的堡垒！一旦有失，不仅意味着粮饷断绝，更意味着“进北攻南”将成为无根之木、无源之水！二十万大军将立刻陷入前有强敌、后路断绝的绝境！
“骆—国—忠！”李秀成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每一个字都浸透了刻骨的恨意和滔天的怒火！他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木柱上，碗口粗的柱子竟被砸得木屑纷飞！
大堂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李秀成粗重的喘息声和信使压抑的啜泣。所有将领都屏住了呼吸，目光死死盯着他们的统帅，等待着他痛苦而艰难的抉择。
西进？武昌就在前方，战略宏图展开在即。但后方根基动摇，苏州危在旦夕！一旦苏州有失，二十万大军立刻成为孤悬敌后的流寇，别说解天京之围，自身都将难保！
回援？则意味着放弃千辛万苦渡江北上、牺牲无数将士性命才换来的战略主动！意味着放弃“进北攻南”这唯一可能解围的奇策！湘军会利用这宝贵的时间，在皖北布下天罗地网，战机稍纵即逝！
李秀成缓缓闭上眼睛。他仿佛看到了苏州城在妖兵和叛军的夹攻下摇摇欲坠，看到了苏南百姓在战火中流离失所，也看到了雨花台下那越来越近的湘军壕沟，听到了天京城内那绝望的哀嚎，更看到了洪秀全那冰冷怨毒的眼神…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李秀成猛地睁开眼！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痛苦、挣扎、不甘…最终都被一种近乎残忍的决绝所取代！
“谭绍光！” 他的声音如同淬火的寒铁，冰冷而坚硬。
“末将在！” 慕王谭绍光早已双目赤红，按捺不住杀意。
“本王命你！” 李秀成的目光如刀锋般锐利，“即刻点齐本部精锐，火速回援苏州！不惜一切代价，夺回常熟！斩杀骆国忠！稳定苏南！若苏州有失，提头来见！”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末将遵命！必取骆逆狗头！以雪此恨！”谭绍光轰然领命，转身大步流星冲出大堂，铠甲铿锵作响，杀气冲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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