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乙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柄重锤,砸在了王进举的心湖上。
“王叔,不知小乙今日,可算是有了能掀桌子的本事?”
此言一出,满室死寂。
桌上那五百两银票,仿佛也跟着一起失去了分量。
王进举脸上的笑容,寸寸龟裂,僵在嘴角。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那个记忆里伏低做小的身影,与此刻这个气势迫人的兵部郎中,缓缓重叠,又被撕裂。
好嘛。
他心中一声哀叹。
这哪里是荣归故里,探望旧人。
分明是阎王登门,索命来了。
王进举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干涩的嗓子挤出几个字。
“小乙呀。”
他强行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甚至带着几分长辈的慈爱。
“你能有今天的成就,我这个当叔叔的,也替你感到高兴啊。”
他试图抓住那根名为“情分”的救命稻草,哪怕它早已枯朽。
“只是,这有些事,不是我不想告诉你,而是真的不能告诉你。”
“否则,我这小命,恐怕也难保啊。”
小乙的眼神,没有丝毫动摇,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
“叔,老李叔的死,我是一定要查出真相来的。”
他的语气,不是商量,而是告知。
“如果您今天能据实相告,那小乙日后,还会敬您为长辈。”
这是一份橄榄枝,也是最后一份。
“可是,如果您还是不愿意告知小乙真相,那……”
他话音一顿,那未尽之言,比说出口的任何威胁,都更令人心头发颤。
王进举的脸色,又白了几分,他梗着脖子,像是被激怒的公鸡。
“那你想怎么样?”
“难不成你想杀了我不成?”
小乙轻轻摇了摇头,嘴角甚至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却无半分笑意。
“无论如何,小乙也记得您对我的恩情。”
“当初若不是您肯给小乙一口饭吃,小乙绝不会有今天。”
王进举闻言,像是抓住了理,底气都足了几分。
“你记得便好。”
小乙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像两把出鞘的刀。
“王叔,老李叔死前让我来找您,是希望寻求您的庇护。”
“好像,并不是让您来陷害算计我吧?”
王进举瞳孔一缩,矢口否认。
“我何时陷害你了?”
小乙不急不缓,像是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旧事。
“我初次执行押解的差事,便遭人陷害,导致那柳彦昌被人救走。”
他看着王进举的眼睛,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变化。
“王叔,难道真的不知情?”
“如若不是李四叔,害怕回去后会牵连到自己,找人顶了包。”
“想必,小乙今天也没命站在这儿,找您讨说法了吧?”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颗钉子,钉进王进举的棺材板。
王进举猛地一拍桌子,色厉内荏。
“胡言乱语,这些事,我怎会知道?”
小乙忽然话锋一转,语气又变得平和下来,仿佛在拉家常。
“王叔,小乙前些日子刚才完婚。”
“也没请您去喝杯喜酒,都是我的不是。”
这突如其来的转折,让王进举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
他愣了半晌,才挤出一句阴阳怪气的话。
“那我倒是要恭喜你了。”
小乙像是没听出他话里的刺。
“先别急着恭喜,王叔可知我娶的是哪家姑娘?”
王进举冷笑一声。
“谁家姑娘这么好命,被年轻有为的赵大人看上了啊?”
小乙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真正的,堪称残忍的微笑。
“柳婉儿,王叔认识吧?”
轰。
王进举的脑子里,仿佛有惊雷炸响。
柳……婉儿?
“什么?”
他失声惊呼,整个人都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她不是……”
小乙缓缓点头,接下了他的话。
“没错,我在西凉立了战功,朝廷便将她刺配给了我。”
王进举踉跄一步,扶住了桌沿,才能堪堪站稳。
他看着小乙,像是看着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魔鬼。
“这……”
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天旋地转。
小乙向前一步,气息压迫而来。
“王叔,还要不要我让婉儿来和您当面对质?”
这一句话,彻底击溃了王进举所有的心理防线。
他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颓然坐了回去。
“我……我也是身不由己。”
小乙闻言,发出一声轻笑,笑声里满是讥诮。
“好一个身不由己啊!”
话音未落,他从怀中掏出一物,随手甩在了王进举的案头。
当啷。
一声清脆的金石之音。
那是一块金牌,在昏暗的房间里,闪烁着刺目而威严的光。
“王叔,您见多识广,可识得此物啊?”
王进举的目光,被那块金牌死死吸住,浑身都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活了半辈子,也只在传说里听过此物。
“御……御赐金牌?”
小乙的语调,带上了几分戏谑。
“哎哟,王叔,好眼力啊。”
王进举抬起手指着小乙,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你,你……”
小乙收敛了所有表情,声音变得冰冷如铁。
“王叔,小乙奉旨查办一些陈年案情。”
“念及旧情,所以今天是单独前来您这里问话。”
“如果今天,小乙得不到想要的答案,那下次咱们叔侄俩再见面,可能就是临安城大理寺衙门了。”
他知道,王进举这种在地方上作威作福惯了的小官,最怕的,就是京城里那些真正手握权柄的大人物。
这块金牌,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座山。
“王叔,希望您能考虑清楚。”
小乙转身,作势欲走。
“小乙今日一旦踏出这扇门,那咱们叔侄俩的情分,也就尽了。”
身后,是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就在小乙的手,将要触碰到门板的那一刻。
王进举那如同困兽嘶吼般的声音,终于响起。
“好,我说!”
他咬着牙,攥紧的拳头青筋毕露,最终又无力地松开。
“当年,柳婉儿确实来找过我,让我救下她的兄长。”
“可是,当时我并未应允。”
“虽然当时有柳大人在,可是私放囚犯,尤其还是这么扎眼的人物,就是借我个胆,我也不敢轻易放人。”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往事不堪回首的颤抖。
“可是后来,又有一人找到了我。”
“那人自称是从临安来的,并且手中有我所犯下错误的罪证。”
“我在他的威胁之下,才逼不得已让他们放了柳彦昌。”
小乙转过身,静静地听着。
“那人是谁?又是拿什么威胁你的?”
王进举长叹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所有的浊气都吐出来。
“唉,既然说了,那我就全部告诉你吧。”
他像是陷入了某种久远的回忆,眼神变得有些空洞。
“在那之前,牢里从临安城转过来一名囚犯。”
“卷宗上写着,是个杀人越货的囚徒。”
“那人,看起来细皮嫩肉,身材圆润,根本不像是个干这种勾当之人。”
“可是不知为何,有一个不知道身份的人,给了我重金,想要每日都能去牢房之中探视那人,并且不允许有狱卒在场。”
“起初,我也没当回事,收了银子,便交代凉州大牢的牢头,也就是你老李叔,让他行个方便。”
“可是,老李头偶然发现,那帮人,压根不是去探视,而是在想尽办法折磨那人,好像要从那人的嘴里撬出些什么东西来。”
“老李头害怕出事,便将此事告诉了我。”
王进举的脸上,露出一丝悔恨与恐惧。
“可无奈,我收了人家的银子,也不好怎么样。”
“谁知那老李头,就擅作主张,将那些人赶了出去。”
“没多久,老李头就出事了。”
“那些家伙,便又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去‘探视’那人很多次。”
小乙的心,猛地一沉。
“后来呢?”
“后来,好像并没有问出什么来,便不了了之了。”
王进举抬起头,看着小乙,说出了一句让他浑身一震的话。
“再后来,那人还是你亲手押往北仓的。”
小乙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肥胖而落魄的身影。
那个在押解路上,救下的亲叔叔。
小乙终于明白了,王进举口中说的那名囚徒,正是那康亲王,赵衡。
王进举的声音,还在继续。
“威胁我的人,和当日给我送银子的,也正是同一人。”
小乙的目光,重新变得锐利。
“那人你认得吗?”
王进举摇了摇头,脸上满是苦涩。
“不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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