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慈宁宫出来,小乙心头那一声惊雷,终究还是被他亲手摁了下去。
风吹过宫墙,带走檐角最后一点温度。
他想,这天下姓赵。
他想,这桩国事,自然也姓赵。
而他这个见不得光的赵家子,连自己的姓氏都得藏着掖着,又有什么资格去管那金枝玉叶的闲事。
所谓和亲,不过是龙椅上那人,与西越国君之间的一场交易。
那位公主殿下,赵灵汐,是他名义上的皇妹。
可说到底,也只是一枚被摆在棋盘上的,分量稍重的棋子罢了。
棋子的悲欢,与他这个局外人,能有何干。
想通了此节,小乙便觉得心头那点莫名的烦躁,散去了不少。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他最喜欢的那种轨道上。
宁静。
白日在宫中当值,巡视各处宫门。
眼观鼻,鼻观心。
听着宫人们窃窃私语,谈论着西越使团,谈论着九公主。
他一言不发,只是默默走过。
仿佛那些话语,都只是拂过他官袍的风,留不下半点痕迹。
他喜欢这种感觉。
藏身于人群,隐匿于阴影。
做一个最不起眼的,看客。
接连数日,皆是如此。
直到这晚。
夜深了。
风雪欲来,窗外枝丫发出呜咽般的轻响。
小乙的屋子里,却很暖。
一盏油灯,豆大的火苗,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印在墙壁上,轻轻晃动。
婉儿为他沏了一壶热茶。
茶雾氤氲,模糊了她的眉眼。
她今日似乎格外安静,只是低头做着手里的针线活。
小乙端起茶杯,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热。
他看着灯火下婉儿柔和的侧脸,忽然就想起了白日里,慈宁宫外那道萧索的鹅黄色背影。
都是女子。
一个在暖阁安然,一个在深宫哀怨。
命运,何其不公。
他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发出一声轻磕。
“西越使团的事,你听说了吗。”
话一出口,小乙便有些后悔。
他不该提的。
这种皇城根下的腌臢事,不该带回这间屋子,污了这里的安宁。
婉儿做针线的手,微微一顿。
她抬起头,眸子里映着跳动的烛火。
“临安城里,都传遍了。”
“说是来求亲的。”
她的话语很轻,像窗外那阵风。
小乙“嗯”了一声,终究还是将那句到了嘴边的话,说了出来。
“是和亲。”
“为求与西越的边境安稳。”
他说得平淡,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旧闻。
婉儿手中的针线,却彻底停了下来。
那根细长的银针,还悬在半空,灯火下,闪着一点寒芒。
她的神情,在一瞬间,变得有些陌生。
“小乙哥。”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这次和亲的对象,可是……可是九公主,赵灵汐?”
小乙心中一动。
他看着婉儿那双写满了紧张与不安的眼睛,有些讶异。
“你怎么知道?”
“你认得她?”
婉儿没有立刻回答。
她只是将手中的针线活计,慢慢地,轻轻地,放在了一旁的桌案上。
仿佛那是什么易碎的珍宝。
她的嘴唇翕动着,像是想说什么,却又发不出声音。
那双平日里总是含着笑意的眸子,此刻竟蒙上了一层水汽。
“婉儿?”
小乙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身子微微前倾,轻声唤道。
婉儿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似乎带着无尽的凉意。
“小乙哥,灵汐她……”
“她曾是我的,闺中好友。”
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回忆的深渊里,艰难地打捞出来。
小乙愣住了。
为了不提起婉儿的伤心事,所以他从未问过婉儿以前的事情。
自从婉儿父亲出事之后,她便自觉地与过去的一切,划清了界限。
“以前,爹爹还在的时候,我时常能进宫。”
“灵汐那丫头,比我小几岁,总爱跟在我身后。”
婉-儿-姐-姐。
她学着记忆中那个小女孩的语调,轻轻念出这四个字,眼角便不受控制地滑下了一滴泪。
“那丫头,傻乎乎的,却最会心疼人。”
“得了什么新奇的点心,总要偷偷给我留一份。”
“受了委屈,也只敢跑来与我说。”
“她说,整个皇宫里,只有婉儿姐姐不会把她当公主看。”
婉儿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变成了哽咽。
“整个皇家上下,谁不喜欢她呢。”
“太后宠她,陛下也疼她。”
“我以为,她会是这宫里,最幸福的那个。”
“可怎么……”
“怎么就要被嫁到那西越国去。”
她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那瘦弱的肩膀,在灯火下微微耸动,看起来那般无助。
小乙心中一叹。
他伸出手,揽过婉儿的肩膀,将她轻轻拥入怀中。
她的身子,在微微发抖。
“婉儿,别太难过了。”
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很柔。
“君王一言,便是天命。”
“这些事,不是你我,能够置喙的。”
他说的,是这个世间最冰冷的道理。
婉儿在他怀里,摇了摇头。
泪水,浸湿了他胸前的衣襟。
“小乙哥,我能不能……能不能再见她一面?”
她抬起头,一双泪眼,在烛光下望着他,充满了恳求。
小乙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见她?
他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
慈宁宫外那如临大敌的禁军。
七皇子那张生硬冰冷的脸。
还有太后那双看似温和,实则洞悉一切的眼睛。
如今的九公主,名为金枝玉叶,实为待嫁的囚徒。
她的宫殿,此刻恐怕早已被围得如铁桶一般。
任何人的靠近,都会被视为别有用心。
“婉儿,你想当面,安慰安慰她?”
他低声问道。
婉儿用力地点了点头。
“嗯。”
“我想告诉她,我还在。”
“我想再抱抱她。”
小乙沉默了。
怀中的人,是他想要用尽一生去守护的温暖。
可她此刻所求之事,却无异于将手伸进那座名为皇权的熔炉里。
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那口气,在微凉的空气里,化作一团白雾。
“唉。”
“若是平时,倒也罢了。”
“我总能想到法子。”
“可现在这个时候,公主她……她应当是被严加看管了。”
“莫说出宫,恐怕连她自己宫殿的门,都出不了半步。”
听完小乙的话,婉儿眼中的那点光,瞬间就黯淡了下去。
她慢慢地,松开了抓着小乙衣袖的手。
“是啊。”
“是我……是我太天真了。”
她低下头,声音里满是失落与苦涩。
“她就要去西越了。”
“那么远。”
“看来,我们今生,是再也见不到了。”
那一句“再也见不到”,像是一根针,扎在小乙心上。
他看着婉儿失魂落魄的样子,看着她眼底深不见底的悲伤。
他忽然觉得,自己之前那些关于利弊、关于风险的盘算,是那样的可笑。
他可以对天下人冷漠,可以对赵氏皇族无情。
唯独,见不得怀中人受半分委屈。
“婉儿。”
他开口,打断了她的悲伤。
“先别急。”
婉儿抬起头,不解地看着他。
“西越使团这次来,只是提亲。”
“定下名分,走完礼数。”
“离公主真正出嫁,至少还有数月光景。”
他的话,不急不缓,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等使团的人走了,风声没有那么紧了。”
“等所有人的目光,都从她身上移开了。”
“我再想办法,安排你们见上一面。”
婉儿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
那熄灭的烛火,仿佛在瞬间被重新点燃。
“真的吗?”
她的声音里,带着不敢置信的颤音。
小乙看着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真的。”
一个字,如山之重。
这是他对她的承诺。
也是他对自己,刚刚揽下的一桩天大麻烦的确认。
婉儿的脸上,终于绽开了一丝笑意。
那笑意,混着泪水,却比这满室的烛光,还要明亮。
她再次靠进小乙的怀里,将脸颊紧紧贴在他的胸膛。
“小乙哥。”
“有你真好。”
小乙没有说话。
他只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窗外,不知何时,竟真的飘起了细碎的雪花。
这临安城的冬天,终究是来了。
而他知道,这个冬天,怕是不会那么宁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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