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风茶室的木门在楚夜明身后缓缓合上，将田中贤二那双探究的、仿佛能洞穿灵魂的眼睛，彻底隔绝在外。
楚夜明没有立刻返回76号。
那场看似波澜不惊的棋局，实则是一场耗尽了他全部心神的精神绞杀。沙盘中上百次的模拟推演，现实里每一步的如履薄冰，都让他此刻的大脑像一根被拉伸到极限的钢丝，嗡嗡作响，疲惫不堪。
他需要一个足够喧嚣、足够混乱的环境，来冲淡这种高强度智斗后留下的精神余烬。
黑色的别克轿车穿过法租界迷离的夜色，最终，停在了百乐门那扇标志性的、如同巨兽之口的旋转门前。
震耳欲聋的爵士乐混杂着男女的调笑声，从门后扑面而来，带着一股香水、雪茄和酒精混合而成的、甜腻到发晕的味道。
楚夜明独自一人走进了这个纸醉金迷的销金窟。
他没有去卡座，只是在吧台边找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对着酒保说了一个字。
“酒。”
酒保看着他那身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冷硬气质，不敢怠慢，很快为他端上了一杯最烈的威士忌。
楚夜明端起酒杯，琥珀色的酒液在摇曳的灯光下，反射着迷乱的光。他没有喝，只是静静地看着舞池里那些疯狂扭动身体的男男女女，仿佛在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默剧。
就在这时，一杯猩红色的、如同鲜血般妖艳的鸡尾酒，被一只戴着蕾丝手套的纤纤玉手，轻轻地推到了他的面前。
“一个人喝酒，不觉得太寂寞了吗？楚大队长。”
一个慵懒而又带着一丝沙哑磁性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楚夜明缓缓转过头。
苏曼丽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他的身旁。她依旧是那身勾勒出完美曲线的银色亮片旗袍，红唇如火，眼波流转，嘴角带着那抹标志性的、妩媚而又疏离的微笑。
“恭喜楚大队长，旗开得胜。”
楚夜明握着酒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一紧。
他与田中贤二下棋的地点，是静风茶室最私密的一间包厢，除了他们两人和一名哑巴茶童，再无第四人知晓。
而这个女人，却能在他离开茶室后不到半小时的时间内，精准地知道棋局的结果。
这份情报能力，已经不能用“灵通”来形容。
这是恐怖。
“苏小姐的消息，真是快得让人害怕。”楚夜明不动声色地回答，端起了那杯“血腥玛丽”，却没有喝。
“这个上海滩，本就没有什么秘密。”苏曼丽拿起吧台上的一支女士香烟，却没有点燃，只是放在指间优雅地把玩着。
她的目光别有深意地扫过全场。
“特别是像楚大队长您这样的风云人物，一举一动，都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有的是朋友，有的是敌人，还有的……是像我这样，喜欢看热闹的看客。”
这番话，既是提醒，也是警告。
楚夜明知道，她的话里有话。
“看客？”楚夜明冷笑一声，“我以为苏小姐更喜欢做那个搅动风云的棋手。”
“棋手太累了。”苏曼丽轻笑起来，那笑声在嘈杂的音乐里，却显得异常清晰，“我只是个弱女子，只想在这乱世里，安安稳稳地唱唱歌，活下去而已。”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问道：“听说，田中课长的棋艺，已入化境。楚大队长能赢他，想必是棋高一着，算无遗策吧？”
来了。
真正的试探，现在才开始。
楚夜明将杯中的威士忌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如同一条火线，从喉咙一路灼烧到胃里。
“苏小姐太抬举我了。”他放下酒杯，脸上露出了一丝恰到好处的自嘲与疲惫。
“我哪里会下什么棋。不过是被人逼上棋盘，胡乱落子罢了。”
他将一切，都归功于运气。
“至于为什么会赢……”他看着苏曼丽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缓缓说道，“大概是因为，田中课长那样的聪明人，永远也算不到，一个像我这样的蠢人，下一步会落在什么地方。”
这个回答，让苏曼丽的眼中，闪过了一丝真正的讶异。
她本以为楚夜明会吹嘘自己的智谋，或是谦虚地表示侥幸。
但她没想到，他会用这种“自认愚蠢”的方式，将所有的逻辑都推翻。这就像一个武林高手，用尽了精妙的招式，最终却被一个毫无章法的莽夫，一拳打在了脸上。
高明的骗术，往往不是天衣无缝的谎言，而是九分真话里，夹杂着一分最关键的假话。
苏曼丽看着楚夜明那张在灯光下显得有些疲惫的脸，忽然觉得，这个男人比她想象中要复杂得多，也危险得多。
她见问不出什么，便优雅地将话题岔开。
“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事了。”她仿佛不经意地提起，“对了，前几天被楚大队长抄家的那个周福海，真是死有余辜。不过，他留下的那条走私线，最近似乎……又被人捡起来了。”
楚夜明心中猛地一动，但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
他端起那杯猩红的“血腥玛丽”，作势要喝。
“哦？黑市的生意，向来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这次不一样。”苏曼丽忽然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极低。
她身上那股独特的、混合着栀子花与尼古丁的香气，混合着温热的呼吸，轻轻拂过楚夜明的耳畔，带着一种致命的诱惑。
“我听说，这批货里，有一箱最新的德国造毛瑟军用手枪，就是俗称的‘盒子炮’，整整二十支，连枪号都磨掉了。”
“而且，主持这次交易的，是个日本人。”
她说完，便不动声色地退了回去，重新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但她那双漂亮的眸子，却像两把淬了毒的钩子，死死地锁定了楚夜明的眼睛，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暗示与邀请。
德国军用手枪，日本人。
每一个词，都像一颗重磅炸弹，在楚夜明平静的心湖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试探了。
这是在用一份更有价值，也更危险的情报，作为新的筹码，在考验他的胃口，也在试探他的胆量。
楚夜明沉默了片刻。
他缓缓举起那杯猩红的鸡尾酒，对着苏曼丽遥遥一敬，然后一饮而尽。
那酒的味道，又酸又辣，像极了此刻的局势。
“多谢苏小姐提醒。”
他放下酒杯，站起身，只留下这句意味不明的话，便转身，毫不拖泥带水地，向门口走去。
他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
苏曼丽看着他那孤直而冷硬的背影，缓缓消失在旋转门的光影之中，嘴角的笑意，愈发神秘而又自信。
她知道，这条她看中的鱼，一定会咬钩。
黑色的别克轿车里。
楚夜明靠在后座上，之前在百乐门那副平静淡然的表情，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冷静，和眼底深处那如同万年寒冰般的凝重。
与日本人有关的军火交易？
这究竟是苏曼丽为了将自己彻底绑上她的战车，而精心编织的又一个陷阱？
还是她真的想与自己合作，共同对抗一个更强大的敌人？
又或者，这根本就是田中贤二的又一手棋？
楚夜明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苏曼丽那张美艳而又神秘的脸，以及田中贤二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
这两个人，像两张巨大的网，正从不同的方向，朝他缓缓收拢。
他必须搞清楚这一切。
用他自己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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