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枢要参事处那间用作正式会议的值房内，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椭圆形的墨玉案几周围，坐着参与首次核心流程审议的各方代表，每个人的表情都耐人寻味。
陆鸣端坐主位，神色平静，看不出喜怒。左侧是参事处核心：崔小玉面无表情，眸光清冷，只专注地看着面前展开的章程玉简；阿罗虽正襟危坐，但眼神不时扫过对面，带着审视；孙毅和秦昭则准备着陈述材料，略显紧绷。
右侧，功过司副主事王朗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眼神却偶尔掠过一丝精光；老文书官文大人眉头微蹙，显得忧心忡忡；而作为观察方的妖族将领厉羽，则抱臂旁观，一副静观其变的姿态。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较量感。
会议伊始，陆鸣没有多余寒暄，直接切入正题，声音沉稳有力：“今日审议地府功德年度分配流程，此乃维系地府运转、关乎万灵轮回公正之基石。流程不畅，则功德不公，轮回失衡。孙毅，由你先行陈述现状。”
“是，处正。”孙毅起身，引动法力，一面光幕在案几上方展开，呈现出错综复杂、环节众多的流程图，线条交错，节点密布，直观地展现了流程的繁琐。
“诸位大人请看，”孙毅指向光幕，“现行功德分配流程，始于各司衙申报，经功过司初核、复核、司正签批，再转判官殿备案，最后由库藏司按册拨付。全程涉及文牍往来十七次，经手司衙五处，核准节点九处。”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经我处详细梳理，其弊端主要有三：其一，流程冗长，一次完整分配周期长达百日，易致各司运转滞涩，尤其影响基层鬼差履职积极性；其二，权责交织，节点过多，一旦出现争议，追溯问责极其困难，往往不了了之；其三，公示环节薄弱，仅在最终拨付后于功过司外榜简要列明，透明度不足，易生暗箱操作之嫌，多年来为此引发的申诉不在少数。”
孙毅陈述完毕，看向秦昭。秦昭接口道：“从技术层面看，现有功德文书仍以玉简为主，辅以部分纸质卷宗，核验依赖人工，效率低下且易出错。针对此弊，我处可构建功德流转云纹阵，将申报、核验、批复、拨付、公示诸环节一体化，关键节点采用魂印加密与时间烙印，确保流程不可篡改、全程可追溯。初步测算，新流程可缩短周期至三十日以内，并极大提升准确性与透明度，各司衙皆可通过权限实时查询进度。”
秦昭话音刚落，功过司副主事王朗便轻轻咳嗽一声，脸上带着一种感同身受的诚恳表情，开口道：“孙参事、秦参事所言，字字珠玑，切中肯綮！可谓是将我等经办此务者的心声都说了出来。”
他环顾四周，语气愈发恳切，“不瞒诸位，下官在功过司经办此务多年，对此流程繁琐之苦，可谓感触最深！每每见同僚埋首案牍、魂魄奔波，却因流程掣肘，致使功德拨付延迟，影响地府运转，心下着实难安！”
他这番共情言论，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连文老官也不禁微微颔首。
随即，王朗话锋一转，显得极为务实和富有建设性：“因此，对于流程优化，下官是举双手赞成的！秦参事所提云纹阵构想，更是高妙，令人耳目一新。不过……”
他略作沉吟，仿佛在仔细斟酌措辞，眉头微蹙，露出些许为难之色：“如此大刀阔斧之举，涉及司衙众多，技术构建、人员适应，恐非一朝一夕可就。值此过渡之期，各司衙等待功德拨付心急如焚，下官不才，倒有一个更为立竿见影的权宜之策，或可先行试行，以解燃眉之急，亦可为后续全面推行云纹阵积累经验。”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陆鸣身上，语气充满了为民请命的急切：“现行流程最大的迟滞，在于层层审批，环节冗余。下官建议，可否将部分常规性、低风险的功德核拨权限，适度下放？例如，对各地城隍、土地、勾魂使者等基层司衙的年度固定功德俸禄，其数额标准明确，波动极小，几乎无需裁量。此类事项，可否由我功过司直接核定后，略过判官殿备案环节，直送库藏司拨付？如此，至少可为此类事项节省半月乃至一月光阴！此举看似微小，却能让数以万计的基层吏员早日安心当值，实乃惠及地府根基之举啊！”
他这番言论，听起来完全是一个心系效率、体恤下情的干吏所为。提出的方案直击效率痛点，且冠以“权宜之策”、“惠及基层”、“积累经验”的名头，极具迷惑性和煽动力。就连旁听的厉羽，都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觉得此法似乎可行。
然而，这方案的核心，“下放权限”、“略过判官殿备案”，正是在关键监管环节埋下的致命漏洞，意图绕开判官殿对功德总量的最终监督。
就在王朗言毕，现场出现短暂沉默，几位与会者似有意动之际，一个冰冷平静的声音响起，如同寒冰坠地，击破了那层被精心营造出来的共识氛围。
“王主事此议，不妥。”
众人目光瞬间聚焦于一直沉默的崔小玉身上。她甚至没有看王朗，目光依旧停留在面前展开的章程玉简上，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无可辩驳的客观事实。
“理由有三。”她语调平直，毫无波澜，却字字如刀，清晰无比，“其一，法理依据缺失。《阴律·功德卷》第七条明载：‘诸司功德岁禄，需经判官殿稽核备案，方可拨付。’判官殿备案，非为繁琐程序，乃法定监督环节，意在防范功德总量失控、分配不公等系统性风险。略过此环节，于法无据，属程序违法。”
“其二，权责边界混淆。何为常规？何为低风险？标准由谁界定？若由功过司自行裁量，则既是运动员，又兼裁判员，权责失衡。此例一开，他司可否效仿？若轮回司亦以其事务常规为由，申请略过功过司核验，地府权责分立的秩序基石将被动摇，引发连锁混乱。”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崔小玉终于抬起眼帘，看向王朗，目光清澈却冰冷刺骨，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此方案看似提升局部效率，实则制造更大监管盲区，并诱发道德风险。权限下放而无相应制衡与透明措施，即为寻租滥权、徇私舞弊敞开大门。王主事久居功过司，经办多年，当知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之理。此法绝非权宜之策，实为溃堤之蚁，后患无穷。”
她的话语，没有一丝情绪起伏，却如庖丁解牛，将王朗方案看似光鲜的外衣层层剥开，露出其下隐藏的法理漏洞、权责陷阱和巨大风险。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落针可闻。文老官恍然大悟，背后沁出冷汗；厉羽也收起了轻松的表情，眼神变得凝重。
王朗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虽然极快地用一声干笑和拱手掩饰过去：“崔参事法理精深，思虑周详，下官佩服！确是下官急于求成，只虑其一，未虑其二，考虑不周了。”
但他缩回袖中的手指微微收紧，眼底一闪而逝的惊怒与阴沉，并未逃过一直冷静观察的陆鸣的眼睛。王朗心中剧震，万没想到这个看似只剩空壳的崔小玉，竟变得如此棘手，言语如刀，直指核心。
陆鸣心中冷笑，王朗的表演堪称精彩，但崔小玉的理性批驳更是犀利无比。这绝不是一个普通官员考虑不周能解释的，其方案中隐含的倾向性，昭然若揭。
王朗今日之举，与市井间那些污蔑他要利用小玉作刀的谣言，在内核上何其相似？看来，对方是铁了心要双管齐下。
他面上却不露分毫，平静地开口，声音不容置疑，一锤定音：“崔参事所虑，正是关键。流程优化，效率提升固然重要，但法理合规、权责清晰、风险可控，更是不可动摇的基石。王主事的初衷是好的，但路径确不可取。”
他目光扫过全场，最终定下基调：“既然如此，便以秦昭所提功德流转云纹阵方案为蓝本，结合孙毅梳理的优化要点，由崔小玉牵头，确保法理无虞，起草详细的实施方案，力求兼顾效率与公平、透明与监督。至于权限下放之议，暂且搁置，容后再议。今日审议，到此为止。”
会议结束，众人心思各异地散去。陆鸣独坐案前，手指轻轻敲击光洁的墨玉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
王朗今日的试探，看似被崔小玉轻易挫败，却更像是一次投石问路，意在试探参事处的底线与成色。
而崔小玉这块“璞玉”，在经过魂念受损的磨难后，已展露出其作为规则本身的、无可替代的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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