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庄子·齐物论》
黑暗。
并非虚无，而是某种粘稠的、滞涩的、仿佛孕育着无尽混乱与痛苦的混沌之海。
意识如同一叶残破的扁舟，在这片黑暗的海面上载沉载浮。没有方向，没有时间，只有一些尖锐的碎片反复刺穿着感知：
林薇坠落时破碎的身影。
苏晚晴在水晶柱中安详的睡颜。
归墟之眼漠然的凝视。
自我毁灭瞬间那极致的光与热。
还有……那一点微弱却执拗的、吸引他最终扑去的【星火】。
我是谁？
荀渭？那个权倾天下、手刃仇敌的枭雄？
还是……那个在冰冷实验室里，手上沾满爱人鲜血的罪人？
记忆的浪潮汹涌拍打，虚拟与真实的边界模糊不清，如同打碎的镜子的千万个碎片，每一片都映照出不同的人生，割裂着他的认知。
痛。
灵魂被撕裂的痛。
罪孽灼烧的痛。
虚妄破灭的痛。
这极致的痛苦，反而成了锚点，将他那即将彻底消散的意识，一点点地、艰难地重新凝聚。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瞬，或许是万年。
一丝微弱的光感，穿透了沉重的眼皮。
还有声音。
滴……
滴……
滴……
规律、平稳、冰冷电子音，如同某种生命的倒计时，固执地敲击着他的听觉。
紧接着，是某种液体缓慢流动的汩汩声，以及低沉的、几乎听不见的机器嗡鸣。
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涌入鼻腔——消毒水的洁净、某种合成营养液的淡腥、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金属和能量的冰冷铁锈味。
这些属于“现代”乃至“未来”的感官信号，如同一把冰冷的钥匙，猛地插入了那混沌的意识之锁！
咔哒。
某种开关被打开了。
虚拟世界的帷幕彻底落下，冰冷的、坚硬的、无法回避的【现实】，如同冰山般轰然撞入他的感知！
“呃……嗬……”一声沙哑至极、完全不似人声的呻吟从他喉咙深处挤出。
荀渭（或者说，这个意识的主体）艰难地、一点点地睁开了眼睛。
模糊。
视野先是模糊一片，只能看到一片柔和的、乳白色的顶灯光芒，以及一些晃动的、扭曲的影子。
他眨了眨眼，泪水自然分泌，冲刷着眼球，视野开始逐渐清晰。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层弧形的、略带淡黄色的透明舱盖，距离他的脸不到一尺。舱盖内侧凝结着细密的水珠，缓缓滑落。
透过舱盖，可以看到上方是简洁的金属顶棚，那柔和的灯光正是从顶棚两侧散发出来。
滴…滴…滴…那规律的电子音变得更清晰了。他眼珠极其费力地、缓缓转动。
视角的余光瞥见了自己的处境——他正浸泡在一种微稠的、淡蓝色的透明液体中，一种奇异的呼吸器覆盖着他的口鼻，没有丝毫窒息感，液体仿佛能直接为身体提供氧气。身上插着数根粗细不一的软管，连接着不知名的仪器。
这是一个……维生舱。
他正躺在一个科技感十足的维生舱里！
心脏猛地一缩！虚拟古代世界的记忆如同潮水般退去，尽管依旧深刻，却被更庞大、更沉重的现实记忆狠狠压下！
实验室！“超真实体验装置”！林薇！事故！罪孽！
所有的画面，所有的细节，所有的痛苦，瞬间变得无比清晰、无比锐利，不再是隔着一层纱的梦，而是血淋淋的、刻入骨髓的【真实】！
“呜……！”他猛地想要坐起，却发现自己浑身虚弱到了极点，每一寸肌肉都如同棉花般无力，甚至连抬起一根手指都难以做到。剧烈的动作只让维生舱内的液体泛起一阵涟漪，引发了几声略微急促的警报音。
他只能徒劳地躺着，瞪大了眼睛，贪婪而恐惧地观察着四周，被动地接受着这一切。
视野逐渐适应。他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并不算特别宽敞的房间。墙壁是冰冷的银灰色金属，泛着哑光。除了他所在的这个维生舱，旁边还有数个同样型号的舱体，整齐地排列着，大部分舱盖紧闭，内部似乎也浸泡着人影，但看不清具体样貌。
房间内几乎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有各种他无法完全理解的仪器闪烁着不同颜色的指示灯，屏幕上流动着复杂的数据流。空气循环系统发出极其低微的声响，维持着恒定的温度和湿度。
这里……是哪里？
肯定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实验室。那个实验室虽然先进，却远没有这种……经历了漫长时光沉淀后的、冰冷而高效的秩序感。
他的目光艰难地移动，最终落在了自己维生舱侧面的一个显示屏上。
屏幕上正显示着他的实时生理数据：心率、脑波、神经活性、营养液浓度……大部分数据都处于极低的水平，标示着黄色的警戒线，唯有脑波活动异常活跃，呈现出混乱的峰值。
而在屏幕的一角，有一行小小的、不断跳动的字符：
【用户编号：739 当前体验进度：99.98%... 99.99%... 100%...】
【主要叙事线程：[千秋一烬]已完成。】
【综合评价：待生成。】
【生理机能恢复中……预计剩余时间：71小时59分12秒……】
用户体验进度……百分之百……
千秋一烬……已完成……
这几个字符，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之上！
原来……那波澜壮阔的一生，那刻骨的爱恨，那尸山血海的攀登，那极致巅峰的圆满……在现实世界中，不过是冰冷数据计算下，一个“已完成”的“叙事线程”？
一场……付费的、超真实的……体验？
哈哈……哈哈哈……
他想笑，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迅速融入舱内的淡蓝色液体中，消失无踪。
巨大的荒谬感和虚无感，如同冰冷的巨手，死死攥住了他的心脏，几乎让他再次窒息。
就在这极致的悲怆与绝望中，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了旁边的一个维生舱。
那个舱体距离他大约三米远，舱盖也是透明的。
透过朦胧的水汽和液体，可以看到里面同样浸泡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女子。
她有着一头乌黑的长发，如同海藻般在营养液中微微飘荡。她的面容十分年轻，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脸色是一种长期不见阳光的、近乎透明的苍白，五官精致却毫无生气，双眼紧闭，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人偶。
她身上同样连接着各种管线，维生舱的屏幕上数据平稳，却透着一股死寂。
荀渭的目光原本只是一扫而过。
但下一秒，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到了极点！呼吸器下的嘴巴无意识地张开，发出了“嗬嗬”的、难以置信的抽气声！
尽管脸色苍白，尽管毫无生气，尽管隔着舱盖和水液……
但那眉眼的轮廓，那鼻梁的弧度，那嘴唇的形状……
无比熟悉！
那是日夜萦绕在他梦魇中，让他愧疚至灵魂战栗的模样！
那是……林薇？！
不！不可能！
林薇早就……早就因为那场事故……而且已经过去了……过去了多久？
剧烈的震惊甚至暂时压过了虚弱，他拼命凝聚起一丝力气，试图看得更清楚！
他死死盯着那张脸，目光贪婪地扫过每一个细节。
像！
太像了！
几乎和他记忆中的林薇一模一样，只是更年轻一些，像是她大学时代的模样，而且毫无生机。
但……仔细看，似乎又有些微的不同。眼神或许会更灵动一些，嘴角或许更爱上扬一些……记忆中的林薇，是温暖的，是鲜活的，而不是这样一具冰冷的、沉睡的躯壳。
而且，林薇出事时，已经是成熟的科研人员，绝非这般少女模样。
这不是林薇。
至少，不完全是。
一个可怕的、令人战栗的猜想，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
难道……这就是“苏晚晴”模板的现实基础？是那个被他非法导入系统的、林薇的脑波扫描数据所来源的……本体？
或者说，是……“林薇”的克隆体？生物备份？还是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技术造物？
星火保存库……那点微弱的星火……指引他来到这里的……就是她？！
就在他心神剧震，无法思考之际——
呲——
一声轻微的气阀声响传来。
房间另一侧的金属滑门无声地向两侧开启。
一个身影走了进来。
来人穿着一身洁白的、类似研究员或医生的制服，身材高挑，步伐沉稳。他脸上带着一个遮住了口鼻的呼吸面罩，只露出一双眼睛和额头。那双眼睛平静无波，甚至有些冷漠，手里拿着一个电子记录板，正低头看着屏幕。
他似乎只是例行公事前来检查维生舱的数据。
他先是走到了那个疑似“林薇”的维生舱前，仔细查看了屏幕上的数据，并在记录板上划了几下，点了点头，似乎情况稳定。
然后，他转过身，向着荀渭所在的维生舱走来。
脚步声在寂静的房间内显得格外清晰。
荀渭的心脏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紧张和恐惧攫住了他！他不知道来者是谁，是敌是友，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现实”中的人！
他下意识地想要闭眼装睡，却已经来不及了。
那名工作人员已经走到了舱边，低头看向舱内。
四目相对。
荀渭看到了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那是一双极其年轻的、甚至可能未成年的眼睛，黑白分明，瞳孔很大。但眼神却异常复杂，混合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疲惫、麻木，以及……一丝深藏的、不易察觉的警惕与探究。
工作人员显然没料到荀渭已经苏醒，动作明显停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他很快恢复了平静，仿佛这只是工作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意外。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在荀渭维生舱侧面的控制屏上快速操作了几下。
滴滴滴……几声轻响。
荀渭感觉到覆盖着自己口鼻的呼吸器微微震动，一股清凉的气息涌入，大脑似乎清晰了一点。同时，一剂微凉的液体通过软管注入他的血管，带来一丝微弱的力量。
工作人员看了看屏幕上开始缓慢回升的生理数据，然后……他的目光再次落回荀渭脸上。
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是纯粹的冷漠和公事公办。
荀渭清晰地看到，那年轻的眼睛里，闪过了一抹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好奇，有审视，有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同情？甚至……还有一丝更深的、类似于“果然如此”的意味。
他微微弯下腰，将脸靠近了舱盖，仿佛是为了看得更清楚。
隔着透明的舱盖，两人无声地对视着。
然后，那个年轻的工作人员，用极低极低、几乎如同气声、却清晰无比地传入荀渭耳中的声音，说了三个字：
“你……醒了？”
声音透过呼吸面罩，显得有些闷，但的确非常年轻。
不等荀渭有任何反应——他也根本无法做出任何反应——工作人员便直起了身子，眼神恢复了之前的麻木与冷漠，仿佛刚才那细微的情绪波动和那三个字从未发生过。
他拿起电子记录板，在荀渭的数据栏后面快速标注了什么，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步伐平稳地离开了房间。
金属滑门再次无声地关闭。
房间里，又只剩下维生舱运行的微弱声音，以及旁边舱体中，那个酷似林薇的少女，无声的沉睡。
荀渭僵硬地躺在液体中，浑身冰冷，如同坠入万丈冰窟。
那三个字，那复杂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这个酷似林薇的少女是谁？
那个年轻的工作人员又是谁？
自己……到底沉睡了多久？
现实世界，变成了什么样子？
无数的疑问，如同毒藤般缠绕上他刚刚苏醒、依旧脆弱不堪的意识。
而比疑问更沉重的，是那再次汹涌袭来的、无处遁形的、冰冷的【现实】与【罪孽】。
他没有得到救赎。
他只是从一个漫长的、自欺欺人的幻梦中，跌入了一个更加冰冷、更加残酷的现实牢笼。
维生舱的屏幕上，倒计时依旧在冰冷地跳动着。
【生理机能恢复中……预计剩余时间：71小时58分03秒……】
第一百三十一章 完
【第四卷序幕已拉开，荀渭终于面对冰冷现实。神秘的维生中心、酷似林薇的沉睡少女、态度诡异的工作人员……新的谜团接踵而至。他的罪孽将如何清算？现实的真相究竟为何？敬请期待下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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