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晨跑，从最初的艰难坚持，逐渐变成了母子间一种默契的仪式。天亮的越来越晚，出门时常常需要穿上薄外套。清冷的空气吸入肺叶，带着一种醒神的刺痛，却也让人格外清醒。季晨熙的脚步从一开始的拖沓沉重，变得渐渐轻快有力，呼吸的节奏也平稳了许多。他开始不再需要时刻盯着脚下的路，而是能抬起头，观察黎明时分世界的细微变化。
一天清晨，他们照例跑过小区花园的环形步道。季晨熙忽然在靠近围墙的一棵老槐树下停住了脚步。这棵树很有些年头了，树干粗壮，树皮皴裂。他的目光被树干上一些模糊的、深浅不一的刻痕所吸引。那并非树皮的天然纹路，而像是被人用刀子或石子刻意划上去的。
“妈妈，你看。”他指着那些刻痕。
楚颜停下脚步，凑近细看。那些刻痕排列并不规则，有的高，有的低，旁边还模糊地刻着日期。最高的那道刻痕，几乎齐平楚颜的眉毛，旁边刻着“晨熙-8岁-秋”；往下一点，齐胸高的位置，刻着“7岁-夏”；再往下，到腰际的位置，刻着“6岁-春”……最底下那道，很低，旁边画了个小太阳，日期是“5岁-生日”。
楚颜的呼吸瞬间凝滞了。她想起来了。这是季诚每次休假回家时，瞒着她和孩子，偷偷跑来刻下的。他总会拉着季晨熙背靠大树站直，然后用随身带的瑞士军刀，在儿子头顶的位置，小心翼翼地刻下一道痕迹和日期，像个老派的森林守护员记录树木的年轮。他说，这是“季氏成长标尺”，比墙上的身高贴更有生命力。季晨熙那时只觉得好玩，咯咯直笑，并不知道爸爸是用这种方式，默默记录着他错过的、儿子成长的时光。
季晨熙也认出来了。他伸出小手，指尖轻轻拂过那些粗糙的刻痕，从最低的“5岁-生日”，一路向上，直到现在需要他踮起脚才能勉强摸到的“8岁-秋”。每一道刻痕，都代表爸爸一次短暂的归来和一次用心的丈量。最后那道“8岁-秋”的刻痕，颜色还很新，边缘锐利——那是爸爸上次休假，离开前那个清晨，带他来这里刻下的。当时爸爸揉着他的头发笑着说：“小子，窜得真快！快赶上妈妈了！下次回来，怕是要超过爸爸了！”
下一次回来……再也没有下一次了。
季晨熙仰着头，望着那道最高的、新鲜的刻痕，眼眶发热，但他用力眨了眨眼，把酸涩逼了回去。他忽然转过身，背靠着粗糙的树干，站得笔直，对楚颜说：“妈妈，你帮我看看，我现在到哪里了？”
楚颜走上前，用手平放在儿子头顶，比向树干。季晨熙这段时间确实长高了些，头顶的位置，比那道“8岁-秋”的刻痕，高出整整一指宽。
“宝贝，你长高了，比爸爸上次量的，高了一指呢。”楚颜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欣慰。
季晨熙没有说话。他离开树干，走到不远处，找来一块边缘锋利的小石片。然后，他重新背靠大树，站得笔直，对楚颜说：“妈妈，你帮我，在这里，刻一下。”他指着自己头顶上方一点的位置。
楚颜瞬间明白了儿子的意图。她接过石片，手指微微颤抖，却极其认真地在儿子头顶所指的位置，用力刻下了一道新的痕迹。刻痕不深，但清晰可见。接着，季晨熙接过石片，在那道新刻痕旁边，笨拙却坚定地刻下了今天的日期，和“9岁-自己量”。
晨光穿过稀疏的枝叶，洒在这一大一小两道紧挨着的刻痕上。爸爸刻下的最后一道，和他自己在妈妈帮助下刻下的新一道，仿佛完成了一次无声的接力。
从那天起，每次晨跑经过那棵老槐树，季晨熙都会停下来，背靠大树站一会儿，用手比一比上次的刻痕。他开始更加认真地喝牛奶、吃鸡蛋，跳绳时也更加卖力。他隐隐期待着，下一次自己刻下新刻度时，能高出更多。
这个简单的“成长标尺”，仿佛给了他一个具体而清晰的目标。成长，不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而是变成了树上那道可以触摸、可以丈量的痕迹。爸爸虽然不能再亲手为他刻下新的刻度，但他留下的爱和期盼，却化作了儿子心中那把无形的“标尺”，激励着他主动地、努力地向上生长。
周末，楚颜带季晨熙去书店买新的课外读物。在文具区，季晨熙被一把老式的、木质的折叠尺吸引住了。尺身是淡黄色的木头，上面有清晰的黑色刻度，散发着淡淡的木香。他让妈妈买下了它。
回家后，他没有用新尺子来画图或测量书本，而是把它郑重地放在了书桌笔筒里，和爸爸那支旧钢笔放在一起。那把木尺，成了他心中“成长标尺”的另一种象征。
夜里，他在成长记录本上，仔细地画下了那棵老槐树的树干，以及上面几道最重要的刻痕。他特意用不同的颜色标注了爸爸刻下的和他自己刻下的。在画的旁边，他工工整整地写道：
**【晨跑时，发现了爸爸在树上给我刻的“身高尺”。】_
**【从5岁到8岁，爸爸记下了我每次长高多少。】
**【最后一道，是爸爸上次走时刻的。】
**【今天，我和妈妈一起，刻了新的“9岁”的刻度。】
**【我比爸爸上次量的，长高了一指！】
**【爸爸不在了，但“长高”不能停。】
**【我要自己记得量，自己记得长。】
【等长到很高很高，爸爸在天上，一低头就能看见我！】
通过老槐树上无声的刻度，季晨熙将抽象的思念和成长，转化为了一种可见、可衡量的具体行动。每一次刻下新的高度，都是对父亲承诺的一次兑现，都是向着父亲期望的方向，迈出的坚实一步。晨光中的老树，沉默地见证着一场生命的接力，用一圈圈年轮和一道道刻痕，诉说着爱与成长永恒的主题。那枚“平安方向牌”贴在胸口，仿佛也化作了一把无形的尺，时刻丈量着心志的高度，提醒他，真正的成长，是带着爱勇敢前行，让逝去的荣光在新生中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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