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日头刚爬过塬顶,玉米叶上的露水就被晒成了白汽。我蹲在等高线沟边数第几次追肥,指尖划过第三垅苗的叶子,突然停住了——沟底这排苗的叶色比别处浅了半分,像被太阳抽走了些绿气,连叶尖都耷拉着,没精打采的。
“该撒尿素了。”我直起身,拍掉裤腿上的土。春播时施的底肥早该耗尽,前两回撒完尿素,苗秆噌噌往上蹿,叶色浓得发亮。现在这浅黄一看就是缺了肥力,再拖下去怕是要耽误拔节。我转身要去仓库取化肥袋,后领却被爷爷拽住了。
“急啥?”他手里攥着把薅草的小锄,指节在锄柄上磕了磕,“跟我来。”
我跟着他往地头的柴草垛走。晨露打湿的秸秆堆在墙角,是去年秋收后留下的玉米秆,被雨泡过几遭,外层的皮发了褐,轻轻一折就酥碎。爷爷蹲下去,伸手往垛底扒拉,翻出些更软的碎段,秆芯已经泛了白,凑近闻能嗅到股淡淡的霉味。“就用这个。”他抱起一捆,往等高线沟那边走。
我愣在原地:“这烂秸秆能顶啥用?尿素撒下去三天就见效,这玩意儿埋下去,不得等到秋凉才烂透?”话没说完,爷爷已经蹲在沟底,小锄往土里剜了道浅沟,把碎秸秆铺进去,厚度刚没过指节,又用土轻轻盖了层,刚好埋住那些发白的秆芯。
“你懂啥。”他直起身,用锄背把土拍实,“这沟是去年挖的,底土板结了,水是能流走,可气透不进来。秸秆烂了是肥,烂的过程中还能松松土,让根能喘口气。”他指着沟边的苗根,那些浅褐色的根须贴在板结的土上,像被捆住了手脚,“尿素是急肥,可根要是不壮,吃再多也没用,反倒烧得慌。”
我还是不依:“那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苗黄下去啊。”爷爷没再理我,自顾自地往其他几处叶色浅的沟里埋秸秆。碎秆接触湿土的瞬间,冒出几缕细白的水汽,像是秸秆在土里开始呼吸了。他埋得极匀,每段秸秆都贴着沟底的土,盖的浮土薄厚一致,仿佛在给土地铺一层软褥子。
接下来的十天,我总惦记着那排埋了秸秆的苗。每天清晨都跑去看,叶色还是浅黄,秆子也没见长,反倒是旁边几垄撒了尿素的苗,又蹿高了半尺,叶尖挑着新抽的叶卷,绿得晃眼。我忍不住跟爷爷念叨:“你看,我说啥来着?这秸秆根本不管用,再不上肥,这沟底的苗怕是要被比下去了。”
爷爷蹲在沟边掐了片叶,对着太阳照。晨光透过叶片,能看见细密的叶脉,他忽然笑了:“快了。”
说这话的第三天清晨,我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醒。爷爷在院里喊我:“快来看!”我趿着鞋跑到沟边,猛地停住了脚——埋过秸秆的沟底,土缝里冒出了些嫩白色的东西,细细的,像缝衣线,顺着土缝往外钻。
“是新须根!”爷爷用指尖碰了碰那些白根,它们在晨光里微微颤动,根须上还沾着细碎的土粒,却透着股钻劲,往更深的土里扎。再看苗叶,像是被谁猛地泼了桶绿颜料,浅黄里浸出了浓绿,不是尿素催出来的那种油亮,而是带着点哑光的深,像墨汁调了些水,沉得很。
我蹲下去,伸手比了比苗秆的粗细。埋秸秆的这排苗,秆子比撒尿素的矮了半寸,可指尖捏上去,硬邦邦的,像裹了层细铁丝;而撒尿素的那些,秆子虽高,捏着却有些发虚,稍一使劲就弯了。“这……这咋回事?”我摸着那些新须根,它们已经在秸秆腐烂的地方盘成了团,白生生的根须钻进碎秆的缝隙里,像是在贪婪地吮吸着什么。
“秸秆烂到一半,肥力就慢慢出来了。”爷爷蹲在我旁边,捡起块秸秆碎屑,捏碎了撒在沟里,“你看这土,是不是松了?”我伸手往沟底刨了刨,原本板结的土块变得酥软,指尖能插进半寸深,土里还混着些没烂透的秸秆渣,像给根须铺了层软床。
又过了五天,一场急雨突降。雨后我去看苗,惊得说不出话来——撒尿素的那几垄,有几株苗被雨水泡得根须发了黑,叶尖焦了边,像是被烫过;而埋秸秆的沟里,水顺着疏松的土渗得快,新须根在湿土里舒展着,叶色浓得发黑,用手扳了扳苗秆,竟能微微弯出个弧度,一松手又弹回去,带着股韧劲,像是憋着股往上长的劲。
“现在信了?”爷爷站在沟边,看着那些壮实的苗,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光。他弯腰捡起片被风吹落的玉米叶,卷成个筒,“种地就像养娃,光喂精米白面不行,得吃点粗粮,肠胃才结实。这秸秆就是土地的粗粮,慢是慢,可养出来的根,能扛住风雨。”
我望着沟底那些腐烂的秸秆,它们已经和泥土融成了一体,变成了暗褐色的腐殖质,藏在土缝里,像给土地藏了坛陈酿的酒。那些新须根在里面钻来钻去,把土地扎得密密实实,仿佛在说:这里的养分,够我长到秋收了。
后来每到追肥时,我总会先蹲在沟边看看土,摸摸根。爷爷说的“秸秆藏肥”,藏的哪是肥,是让土地和苗互相成全的道——根要透气,土要肥沃,秸秆就在中间搭了座桥,慢慢烂,慢慢养,让每分力气都用在实处。就像老辈人常说的,急来的壮不如慢养的实,土地从不会亏待那些愿意等一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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