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的日头把坡地烤得发烫,玉米叶卷着边,却掩不住沟里那片浓绿。我蹲在等高线沟头记录苗高,铅笔尖在记录本上划下“1.8米”时,听见坡下传来脚步声。抬头一看,是西坡的王伯,他手里攥着顶草帽,站在沟边直咂嘴。
“三秒丫头,你家这苗咋长得跟泼了油似的?”他往前凑了两步,裤脚扫过沟沿的草,带起的土粒落在我鞋上,“我家那平地的苗,比你这晚播半个月,现在还没齐腰,你这都快到胸口了,穗子也比我的鼓。”
我直起身,把记录本亮给他看:“王伯您看,这沟是按等高线开的,用测高仪量了坡度,15度的坡,沟间距2.3米,深30公分,刚好符合农技站给的数据。这样排水和保墒的比例最科学,根系吸水率能提高三成……”话没说完,王伯就摆了摆手,脸上的褶子挤成一团:“别跟我说这些文绉绉的,我大字不识几个,仪器也不会用。你爷爷呢?我得问问他,这沟到底咋挖的。”
正说着,爷爷扛着锄头从坡顶下来了。他刚给沟边的苗松了土,锄头上还挂着新鲜的泥块。王伯赶紧迎上去,递过旱烟:“老哥,你可得教教我,你这沟里的玉米,怕是要比我家多收两麻袋。”
爷爷接过烟,却没点燃,夹在耳朵上,领着王伯往沟深处走。正午的日头正烈,坡上那棵老椿树的影子缩得短短的,像条黑带子贴在地上。爷爷指着树影边缘:“你看,就照着这影边开沟。”
王伯愣了:“树影?这能准吗?我前阵子借了村部的测高仪,摆弄了三天,测出的线还是歪的,挖的沟要么存不住水,要么排不出水。”
“仪器是死的,日头是活的。”爷爷蹲在树影边,用手比划着,“这坡是西南走向,中午日头最正的时候,树影最短,这影边刚好顺着坡的等高线。你顺着影边撒条白灰线,照着线挖沟,保准错不了。”他捡起块土坷垃,往影边一扔,“你看这影边,不偏不倚,跟坡的筋骨齐着,水顺着沟流,土贴着沟存,苗自然长得旺。”
我在一旁听着,忍不住插话:“爷爷,测高仪能精确到厘米,树影哪有那么准?”爷爷斜了我一眼,没接我的话,只对王伯说:“你回家找根竹竿,中午十二点往坡上一插,等影子不动了,顺着影边划道线,就照着线挖。保准比你搬仪器省事,还准。”
王伯将信将疑地走了。我跟爷爷抱怨:“现在都讲究科学种田,您教人家看树影,这不是老法子吗?万一不准,耽误了收成咋办?”爷爷把锄头往地上一戳,锄刃插进土里半寸深:“啥叫科学?能让坡地肯长庄稼的,就是科学。这老椿树在坡上长了三十年,哪年的日头它没见过?它的影子,比仪器更懂这坡的脾气。”
他指着沟沿的土:“你用仪器量的是死坡度,可这坡地不是铁板一块,有的地方土松,有的地方土硬,仪器测不出来。树影跟着日头走,日头照着坡的高低走,影边自然能顺着土的虚实拐,这是仪器算不出来的。”
过了十天,王伯又来串门,手里拎着半袋新摘的黄瓜,脸上的褶子都舒展开了:“老哥,真神了!我照着树影挖的沟,下了场雨,水顺着沟全流进池子里了,苗根一点没泡着。你看我那苗,这几天跟拔节似的往上蹿,叶色都绿了不少!”他又转向我,挠着头笑,“还是你爷爷这法子管用,比搬仪器省劲多了,我一个人一天就挖了半亩沟。”
我跟着他们去王伯的坡地看。新挖的等高线沟顺着树影的弧度蜿蜒,虽然不如用仪器量的那般笔直,却更贴合坡地的起伏。有几处坡地突然凸起,沟就巧妙地绕了个小弯,像给土包让了路;有几处低洼,沟就微微加深,刚好能接住旁边流来的水。王伯蹲在沟边,扒开土给我们看:“你看这根须,顺着沟边扎得老深,比我家平地的根密多了。”
爷爷蹲在沟头,看着正午的树影刚好落在沟沿上,像给沟盖了层印。“这日头和土地,老早以前就搭着伙呢。”他摸出烟袋点燃,“咱老辈人没仪器,就看日头、看树影、看水流,照样把地种得好好的。不是说仪器不好,是不能丢了土法子——仪器管精确,土法子管顺应,俩搁一块儿,才叫周全。”
我望着那两条平行的沟——爷爷的老沟和王伯新挖的沟,都沐浴在正午的阳光下,树影像条墨线,把它们齐齐整整地串在一起。忽然明白,那些树影里藏着的,是老辈人对自然的观察,是把日头、土地、植物都当成朋友的智慧。测高仪能算出等高线的度数,却算不出某块坡地的土更爱往哪处渗水;能画出笔直的沟线,却画不出该在哪处绕个弯,给土地留口气。
后来王伯把这法子教给了其他村民,那年秋天,西坡的玉米收成比往年翻了番。开村民大会时,村支书特意提到这事,说“老法子里有大智慧”。我坐在台下,看着爷爷坐在角落里抽着烟,烟袋锅里的火光和窗外的日头互相映着,忽然觉得,那些树影不只是影子,是土地写给人的信,只要肯静下心来读,就能读懂它的脾气。
如今每次开沟前,我还是会用测高仪量一遍坡度,但总会在正午时分,往坡上插根竹竿,等树影最短时,看看沟线是否顺着影边。仪器的刻度和树影的边缘常常完美重合,像科学与经验在土地上握了手。这时我总会想起爷爷的话:“种地就像走路,既得看路牌,也得认脚印,俩都认着,才不会走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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