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头遍时,王三秒就醒了。窗外的天还蒙着层墨蓝,只有星星在乌蒙山的尖顶上亮着,像爷爷烟袋锅里没熄的火星。他摸黑套上洗得发白的工装裤,裤脚沾着上次翻地时的泥块,硬邦邦的蹭着脚踝——这裤子跟着他在贵阳工地扛过钢管,回羊街镇后又沾了望海坡的土,裤腿上磨出的毛边,都透着股子糙劲儿。
灶房里,王满仓已经坐在小板凳上抽旱烟了。烟杆是老竹子做的,烟锅子被熏得油亮,一明一暗的光映着老人满脸的皱纹,像望海坡上被雨水冲出来的沟壑。“今日头伏,玉米该灌浆了,得去看看穗子沉不沉。”老人没抬头,烟杆在鞋底上磕了磕,掉下来的烟灰落在地上,被清晨的凉风吹得打了个旋。
三秒“嗯”了一声,从锅里摸出两个温热的玉米粑。这是马春花昨天送来的,用合作社第一批灌浆的嫩玉米做的,咬一口能流出甜水。他揣了一个在怀里,另一个递给爷爷,转身拿起墙根的锄头——这锄头是爷爷年轻时用的,木柄被磨得光滑,铁头还亮着,就是边角处有些卷刃,是上次刨地里的碎石子时崩的。
出了门,凉气顺着领口往脖子里钻。望海坡在夜色里像头卧着的黑兽,坡上的玉米地一片沉寂,只有风穿过玉米叶的声音,“沙沙”的,像谁在低声说话。三秒踩着田埂走,脚步稳得很——打小在坡上跑,哪里有坑、哪里有石头,他闭着眼都能避开。田埂边的野草上挂着露水,沾在裤脚上,很快就湿了一片,凉丝丝的。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天渐渐亮了些,乌蒙山的轮廓慢慢清晰起来,草海那边飘来的雾气,在坡地间绕着,把玉米叶上的露水衬得更亮。三秒停在合作社最东边的玉米地前,这是最早种的“威玉11号”,穗子已经长得比拳头粗,青绿色的苞叶里,能隐约看见露出的玉米粒,泛着浅黄的光。他伸手掰了个穗子,剥开苞叶,玉米粒饱满得能挤出汁,咬一口,甜里带着点糯,比镇上赶集时卖的玉米甜多了。
“照这长势,再过十天就能收了。”三秒心里盘算着,嘴角忍不住往上扬。这片地是他刚包下望海坡时,最先翻的——当时土里全是碎石子,陈老五带着几个人,用锄头刨、用手捡,足足忙了半个月,才把土整得能下种。现在看着这一片齐整的玉米,他觉得之前的累都值了。
可没等他高兴多久,一阵异样的气味顺着风飘了过来。不是玉米的甜香,也不是泥土的腥气,而是带着点骚味的腥膻,像上次在云南挖煤时,见过的山猪身上的味道。三秒心里“咯噔”一下,脚步顿住了,顺着气味往地东边走——那边靠着一片松树林,平时少有人去。
越往东边走,玉米叶的“沙沙”声越乱,还夹杂着些折断的脆响。三秒握紧了手里的锄头,脚步放得更轻,心脏在胸腔里跳得越来越快。等他绕到松林边的玉米地时,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僵住,手里的锄头“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近半亩玉米地,像被谁用犁耙翻了一遍。玉米杆东倒西歪地趴在地上,有的被拦腰折断,有的连根拔起,青绿的苞叶被撕得稀烂,金黄的玉米粒撒了一地,被踩得嵌在泥里,沾着黑褐色的污渍。更让人心疼的是,那些已经成熟的玉米穗子,有的被啃得只剩半截,有的被踩扁在地里,浆水混着泥土,散发出一股腐败的甜腥气。
三秒冲过去,蹲在地里,捡起一个被啃过的玉米穗子。穗子上的玉米粒少了一大半,齿痕清晰可见,边缘还沾着些褐色的毛——是野猪的毛。他又看向地面,松软的泥土上印着一个个深褐色的蹄印,比巴掌还大,蹄尖的痕迹很尖,是野猪特有的蹄印。有的蹄印还带着新鲜的泥土,显然刚留下没多久。
“他娘的!”三秒低骂了一声,拳头攥得紧紧的,指节泛白。这片玉米地,是合作社的“头茬希望”——马春花早就跟贵阳的超市谈好了,等收了玉米,第一批就运过去,能卖个好价钱。现在倒好,半亩地毁了,不仅少赚了钱,还得重新补种——可眼下已经是头伏,再补种玉米,根本赶不上秋收。
他顺着蹄印往松林里走,蹄印在松针地上变得模糊,最后消失在树林深处。松林里静得很,只有几只鸟在枝头叫着,声音清脆,却让三秒心里更堵得慌。他站在树林边,望着望海坡的方向,太阳已经升起来了,金色的光洒在玉米地里,可那片被毁坏的玉米地,像一块丑陋的伤疤,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三秒!你咋在这儿?”远处传来陈老五的声音。三秒回头,看见陈老五扛着锄头,晃悠悠地走过来,酒葫芦挂在腰上,随着脚步叮当作响。陈老五走到他身边,看见地上的狼藉,酒葫芦“啪”地掉在地上,酒洒了一地,散发出浓烈的酒香。
“这……这是咋了?”陈老五蹲在地里,捡起一个被踩烂的玉米穗子,手都在抖,“这玉米再过几天就能收了,咋成这样了?”
“野猪。”三秒的声音沙哑,“蹄印还新鲜,应该是后半夜来的。”
陈老五顺着蹄印看了看,又骂了一句:“这群畜生!去年在村西头啃了李家的红薯,今年又来祸祸咱们的玉米!我早说过,得在地里搭个棚子守着,你偏说玉米还没熟,野猪不来……”
三秒没接话。他知道陈老五不是真的怪他,只是心疼这半亩玉米。他蹲在地里,看着那些倒下的玉米杆,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这半亩地,是他和合作社的人一起种的——播种时,爷爷手把手教社员们“等高线开沟”,说这样下雨不滑坡;浇水时,马春花盯着手机里的墒情传感器,生怕多浇了水烂根;就连陈老五,也每天来地里转两圈,看看有没有杂草。现在,一夜之间,全毁了。
“先把地里的玉米穗子捡回来吧。”三秒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泥,“能吃的挑出来,喂猪也行,别浪费了。”
陈老五也站起来,捡起地上的酒葫芦,擦了擦上面的泥:“我去叫人。”他转身往村里跑,脚步比平时快了不少,酒葫芦在腰上晃得更响了。
三秒蹲下来,开始捡地上的玉米穗子。手指被玉米叶划了道小口子,渗出血珠,他没在意,继续捡。阳光越来越烈,晒在背上火辣辣的,可他觉得心里比背上还热,堵得慌。他想起昨天马春花来地里,笑着说:“三秒,等这批玉米卖了,咱们给合作社的人每人买件新衣裳,再请大家吃顿好的。”当时他还笑着说:“行,听你的。”
现在,别说买新衣裳、吃好的了,能不能补上这半亩地的损失都难说。他摸出怀里的玉米粑,已经凉了,咬了一口,没什么味道。他想起爷爷早上说的话:“望海坡的地,脾气烈,得顺着它来,不然它就给你颜色看。”以前他以为,顺着地的脾气,就是按时播种、浇水、施肥,可现在他才知道,除了地的脾气,还有野猪这样的“意外”。
没过多久,村里的人就来了。有合作社的社员,也有没入社的村民,都拿着篮子、袋子,默默地帮着捡玉米穗子。马春花也来了,她刚在镇上的小卖部盘点完货,听说玉米被野猪啃了,骑着电动车就来了,脸上还带着急出来的红。
“三秒,咋回事?”马春花停下车,看见地里的景象,眼睛一下子红了,“这……这咋会这样?”
“野猪,后半夜来的。”三秒的声音还是沙哑。
马春花蹲下来,捡起一个被啃过的玉米穗子,眼泪差点掉下来:“我昨天还跟贵阳的张经理打电话,说咱们的玉米肯定能按时交货,现在可咋跟人家说啊?”
“先别跟他说。”三秒说,“咱们先看看能不能补种点别的。”
“补种?”马春花抬起头,眼里有了点光,“现在补种啥能赶上秋收?”
三秒想了想,说:“荞麦。荞麦长得快,四十天就能收,现在种,秋收前还能收一茬。”
马春花愣了愣:“荞麦?能卖钱吗?”
“能。”三秒点头,“威宁的荞麦有名,磨成粉能做荞面馒头、荞面面条,镇上的餐馆都收。咱们种了,就算卖不上玉米的价,也能补上点损失。”
马春花站起来,擦了擦眼睛:“行,听你的。我现在就去镇上买荞麦种。”她转身要走,又回头说:“你别太着急,办法总比困难多。”
三秒“嗯”了一声,看着马春花骑着电动车走了,背影很快消失在田埂尽头。社员们还在默默地捡玉米穗子,没人说话,只有玉米叶的“沙沙”声和篮子碰撞的声音。三秒看着他们,心里稍微好受了点——至少,他不是一个人在扛。
爷爷也来了,拄着拐杖,慢慢走过来。他没看地上的玉米穗子,而是蹲下来,摸了摸地上的蹄印,又看了看松林的方向,说:“这群野猪,应该是从草海那边过来的。最近草海边上的庄稼少了,它们就往这边跑。”
“爷,我想在地里搭个棚子,晚上守着。”三秒说。
爷爷点了点头,烟杆在地上磕了磕:“该守了。我那把‘土炮’还在,你拿去,夜里听见动静,就放一枪,能吓退它们。”
三秒“嗯”了一声。他知道爷爷的“土炮”——是用铁管做的,里面装着火药和铁砂,一响能震得人耳朵疼,以前爷爷用它吓退过偷鸡的黄鼠狼。
“别太上火。”爷爷拍了拍他的肩膀,“种地哪有不遇灾的?你太爷爷那时候,遇上旱灾,颗粒无收,还不是熬过来了?咱们庄稼人,就得跟土地较劲,跟天灾较劲,较劲赢了,就有饭吃。”
爷爷的话很朴实,却像一股暖流,流进三秒的心里。他看着爷爷满是皱纹的脸,又看了看地里忙碌的社员,心里的堵得慌的感觉,慢慢散了些。他想起自己刚回羊街镇时,看见望海坡的荒地里长着野花椒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把地种起来。现在,虽然遇到了野猪,可他的念头没变——不仅要种起来,还要种好,让望海坡的地,养活着合作社的人,养活着羊街镇的人。
太阳升到头顶了,地里的玉米穗子捡得差不多了。社员们把能吃的玉米穗子装在袋子里,放在田埂边,不能吃的堆在一边,准备喂猪。三秒站起来,看着空荡荡的半亩地,又看了看远处的松林,心里默默说:“野猪,下次再来,我就给你点颜色看看。”
他转身往村里走,准备去爷爷家拿“土炮”,再去地里搭棚子。脚步还是像以前一样稳,只是比平时快了些——他知道,接下来的日子,有的忙了。望海坡的地,不仅要顺着它的脾气,还要跟野猪较劲,跟所有的意外较劲。但他不怕,因为他不是一个人,有爷爷,有马春花,有陈老五,还有合作社的所有人,一起跟他较劲。
风又吹过来了,穿过玉米叶,“沙沙”的,像在说:“接着来,别认输。”三秒握紧了手里的锄头,脚步更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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