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街镇的风是从六月中旬开始变味的。
在此之前，滇中高原的风总裹着湿漉漉的水汽，清晨推开窗能闻见田埂边狗尾草带着露珠的腥甜，傍晚收工时裤脚会被稻田里蒸发的潮气浸得发沉。可进入六月下旬，风里的湿气像被谁悄悄拧干了，吹在脸上只剩晒得发烫的燥意，连镇子口那棵百年老榕树的气根，都从往日的饱满垂坠变得干硬发脆，轻轻一碰就簌簌掉渣。
李建国蹲在自家玉米地埂上，指尖捻起一撮土。土粒在指缝间簌簌滑落，没有半点黏性，凑到鼻尖闻不到往年这个时候该有的土腥气，只有一股焦渴的干呛味。他抬起头，眯着眼望了望天——天空是一片毫无杂质的湛蓝色，连一丝云絮都看不见，太阳悬在头顶，像个烧红的铜盘，把光线砸在地上，溅起的热浪贴着地皮往人骨头缝里钻。
“爹，水窖里的水只够再浇两亩了。”儿子李磊扛着空水桶从田埂那头走过来，粗布褂子后背洇出一大片汗渍，顺着脊梁骨往下淌，在腰间积成深色的印子。他把水桶往地上一放，“村东头老王家的水窖昨天就见了底，早上看见他婆娘背着背篓去草海那边挑水，说是要走二里地才能到水边。”
李建国没说话，只是把目光落回自家的玉米苗上。这是他开春时用“三秒种植法”种下去的新品种——去年镇农技站推广的抗旱玉米，说是根系扎得深、耐旱性强，他咬着牙买了种子，又雇了农机手来播种，看着幼苗破土时心里还盘算着秋收能多打两袋粮。可现在，那些曾经绿油油的玉米苗全都没了精神，最外层的叶片卷成了细筒，边缘泛着枯黄色的焦边，用手一碰，叶片硬邦邦的，没有半点生机。
他往前走了几步，蹲下身扒开根部的土——土壤表层已经裂出了指节宽的缝，往下挖了半尺，土还是干的，连一点潮气都摸不到。往年这个时候，一场透雨下来，土能攥出泥水来，可今年，从六月初五下过一场小雨后，已经整整二十天没见着有效降雨了。
“往年这时候，草海那边的水都快漫到路边了，今年你看——”李建国指着镇子西边的方向，声音里带着几分沙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原本该是一片汪洋的草海，如今只剩下中间一汪浑浊的水洼，周边裸露的滩涂泛着白花花的盐碱色，像一块被啃得七零八落的饼。几只白鹭站在滩涂上，低着头在干裂的泥缝里啄着什么，往日里成群结队的野鸭，如今连影子都见不着。
李磊顺着父亲的目光看去，心里也是一沉。他记得小时候，每到夏天，草海的水都是清凌凌的，他和村里的小伙伴们会偷偷溜去摸鱼、捉虾，水没过膝盖，凉丝丝的，能驱散一整天的暑气。可现在，草海周边的芦苇丛都蔫了，枯黄的苇叶在风里打着卷，曾经能没过脚踝的湿地，如今踩上去硬邦邦的，脚下的泥土裂成了一块一块的，像老人脸上的皱纹。
“去看看你张叔家的地。”李建国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他的裤子膝盖处沾了一层厚厚的干土，轻轻一掸，土尘便随着风飘散开，落在滚烫的田埂上，瞬间就没了踪影。
两人沿着田埂往村西头走，沿途的景象让人心头发紧。张家的水稻田已经露出了大半的泥面，原本该是绿油油的稻穗，如今只剩下枯黄的稻秆，歪歪斜斜地插在干裂的泥地里，像一个个垂头丧气的士兵。李家的烟草地更惨，烟叶蜷缩着，叶子上布满了褐色的斑点，用手一捏，烟叶脆得像纸片，一捏就碎。
“建国哥，你也来看地啊？”张老汉扛着锄头从地里走出来，黝黑的脸上满是愁容。他的额头上布满了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在下巴处汇成一滴，砸在干裂的土地上，瞬间就没了踪影。“这鬼天气，再不下雨，今年的收成就全完了。”
张老汉指着自家的水稻田，声音里带着几分哽咽：“你看这稻子，本来该灌浆了，现在倒好，连穗都没抽齐就蔫了。我昨天去草海挑水，来回走了四里地，才挑回来两桶水，浇不了半分地。村里的水井也快干了，昨天抽水机抽了半天，只抽上来半桶浑水，里面全是泥沙。”
李建国看着张老汉通红的眼睛，心里也不是滋味。张老汉种了一辈子田，是村里有名的老把式，往年不管遇到什么天气，他的地里总是长得最好的。可今年，连他都没了办法。
“镇上没说有什么办法吗？”李磊忍不住问道。
张老汉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昨天村支书去镇上开会，回来跟我们说，县里的水库也快见底了，抽不出水来灌溉。镇上让我们自己想办法，要么打井，要么挑水，可打井哪那么容易？村里的井最深的有五十米，现在都快干了，再往下打，得花多少钱？我们这些种地的，哪有那么多钱？”
正说着，远处传来一阵拖拉机的声音。三人抬头望去，只见一辆红色的拖拉机从村头开过来，车斗里装着几个巨大的塑料桶，车身上贴着“镇应急抗旱队”的字样。
“是抗旱队的人来了！”李磊眼睛一亮，连忙拉着父亲往村头跑。
拖拉机在村头的晒谷场停下，几个穿着蓝色制服的工作人员从车上跳下来，为首的是镇农技站的王站长。他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脸上带着焦急的神色，一看见围过来的村民，就连忙说道：“乡亲们，县里已经知道咱们羊街镇的旱情了，派我们来给大家送点水，顺便看看地里的情况。”
村民们一听有 water，都激动地围了上来。王站长指挥着工作人员把塑料桶里的水倒进水缸里，然后对大家说：“这些水是应急用的，主要给大家饮用，田里的话，大家尽量节约用水，能浇多少是多少。另外，县里已经联系了气象局，看看能不能进行人工增雨，不过现在还没到合适的时机，得等云层过来。”
“王站长，那我们的庄稼怎么办啊？”张老汉挤到前面，急切地问道，“再不下雨，这些玉米、水稻就全死了，我们今年吃什么啊？”
王站长拍了拍张老汉的肩膀，安慰道：“张叔，你别着急。我们已经给大家带来了一些抗旱的药剂，喷在玉米叶上，能减少水分蒸发，延缓旱情对庄稼的影响。另外，我们还带来了一些耐旱的种子，如果实在不行，大家可以考虑补种一些短期作物，比如荞麦、绿豆，这些作物生长期短，耐旱性强，多少能有点收成。”
说着，王站长从车上搬下来几个箱子，打开一看，里面装着一瓶瓶的药剂和一袋袋的种子。他给村民们分发着药剂和种子，详细地讲解着使用方法：“这个药剂，兑水稀释后喷在玉米叶上，每隔三天喷一次，能有效减少水分流失。这些种子，大家可以种在水源比较充足的地方，比如水井旁边、水窖附近，尽量争取能有个好收成。”
村民们拿着药剂和种子，心里稍微踏实了一些。李建国接过一瓶药剂，看着上面的说明书，又看了看自家地里蔫蔫的玉米苗，心里暗暗盘算着：不管怎么样，先试试再说，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庄稼全死了。
王站长又跟着村民们去地里查看情况。他蹲在李建国的玉米地里，仔细地观察着玉米苗的生长情况，用手摸了摸土壤的湿度，又看了看玉米苗的根系，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这旱情比我们想象的要严重啊。土壤表层已经完全干裂，深层土壤的湿度也不够，玉米苗的根系已经开始萎缩了。如果再不下雨，就算喷了药剂，效果也不会太好。”
他站起身，望了望远处的草海，又看了看周边的田地，对村民们说：“大家一定要做好节约用水的准备，家里的水要优先保证饮用，田里的话，尽量采用滴灌或者喷灌的方式，减少水分浪费。另外，大家要多关注天气预报，如果有降雨的迹象，一定要及时做好蓄水准备，把水窖、水井都装满。”
村民们纷纷点头，把王站长的话记在心里。李建国看着王站长忙碌的身影，又看了看自家地里的玉米苗，心里突然有了一丝希望。他想，只要大家齐心协力，再加上政府的帮助，总能熬过这个旱季的。
傍晚的时候，风里终于带了一丝凉意。李建国和李磊扛着锄头往家走，路过草海的时候，他们特意停下来看了看。夕阳的余晖洒在草海中间的水洼上，泛着金色的光芒，几只白鹭依旧站在滩涂上，低着头在泥缝里啄着什么。
“爹，你说今晚会不会下雨啊？”李磊望着天空，轻声问道。
李建国抬头望了望天，天空依旧是一片湛蓝色，只是远处的天边多了几缕淡淡的云絮。他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不好说，希望能下一场透雨吧。”
回到家，李建国把王站长给的药剂兑水稀释，然后和李磊一起拿着喷雾器去地里喷药。夜幕慢慢降临，田野里静悄悄的，只有喷雾器“嗡嗡”的声音在夜色里回荡。月光洒在田埂上，给干裂的土地镀上了一层银色的光辉，玉米苗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脆弱，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它们吹倒。
喷完药，已经是深夜了。李建国和李磊拖着疲惫的身体往家走，两人都没有说话，心里都在盼着一场雨。走到家门口的时候，李建国突然停下脚步，抬起头望了望天。他发现，刚才还只是几缕云絮的天边，如今已经聚集起了一片厚厚的云层，遮住了原本明亮的月光。
“磊子，你看！”李建国指着天边，声音里带着几分激动。
李磊顺着父亲的手指望去，只见天边的云层越来越厚，颜色也越来越深，偶尔还能看见几道微弱的闪电在云层里闪烁。风也变得大了起来，吹在脸上，带着几分凉意，不再像白天那样燥热。
“要下雨了！”李磊激动地叫了起来。
父子俩站在门口，仰着头望着天空，眼里满是期待。过了一会儿，几滴冰凉的雨点落在了脸上，李建国伸出手，接住了一滴雨点，雨滴在他的手心里，带着一丝清凉。
“真的下雨了！”李建国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哽咽。
雨点越来越密，越来越大，“噼里啪啦”地砸在屋顶上、地面上，溅起一片片细小的水花。干涸的土地贪婪地吮吸着雨水，干裂的泥缝慢慢被雨水填满，发出“滋滋”的声响，像是大地在欢呼。
李建国和李磊冲进雨里，张开双臂，感受着雨水的滋润。雨水打湿了他们的衣服，顺着头发往下淌，可他们却一点也不觉得冷，反而觉得心里暖暖的。他们跑向自家的玉米地，看着雨水落在玉米苗上，原本蜷缩的叶片慢慢舒展开来，像是重新活了过来。
“爹，这下好了，庄稼有救了！”李磊兴奋地喊道。
李建国看着雨中的玉米苗，眼里满是欣慰。他知道，这场雨虽然来得及时，但旱情并没有完全解除，后续还需要继续努力。但至少，他们看到了希望，看到了庄稼重新焕发生机的希望。
雨下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清晨，雨终于停了。天空放晴了，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芬芳，清新而湿润。李建国早早地起了床，迫不及待地跑到玉米地里。只见玉米苗已经完全舒展开了叶片，叶片上挂着晶莹的露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显得格外精神。土壤也变得湿润了，用手一攥，能攥出泥水来。
“太好了，太好了！”李建国激动地搓着手，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远处的草海也恢复了一些生机，中间的水洼变大了，周边的滩涂也变得湿润了，几只野鸭在水里游着，偶尔发出几声欢快的叫声。村里的村民们也都走出家门，来到田里，看着雨后的庄稼，脸上都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李建国知道，这场雨只是一个开始，后续还会有更多的挑战等着他们。但他相信，只要大家齐心协力，互帮互助，就一定能战胜旱情，迎来一个丰收的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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