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无形的压力，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安若欢在难得清醒的片刻，眼神里除了痛苦，便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忧惧。他艰难地转动着眼珠，看向守在床边的安湄，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声音嘶哑如裂帛：“……京城……王府……如何？林嫊……她……” 每一个字都耗尽他残存的气力，眼中是深切的惶恐。他太了解林嫊了，了解她为达目的的不择手段。自己身陷囹圄、被构陷成“叛国”的消息传回渊国，林嫊为了在萧慎之面前巩固地位，为了彻底斩断与安王府的牵连，她会做出什么？构陷父亲？污蔑妹妹？还是……直接对王府下手？
安湄看着兄长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惧，心如刀绞。她强忍着泪意，握住安若欢冰凉得吓人的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哥，别担心。花月楼的人盯着呢，王府暂时无碍。父王……父王还是老样子。” 她没有提及林嫊的任何具体动向，因为任何消息此刻对安若欢都是致命的刺激。
但安若欢眼中的忧惧并未散去，反而因为安湄的避重就轻而更加深重。他闭上眼，仿佛在积蓄力量，冷汗涔涔而下。房间里只剩下他粗重艰难的喘息声，和药炉里炭火细微的噼啪声。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安湄看着哥哥痛苦挣扎的模样，看着他那份被辜负、被背叛、连累全家的痛苦与自责，一个盘桓在她心头许久、如同毒刺般的问题，终于再也压不住。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地问出了口：
“哥哥……” 她凝视着安若欢紧闭的双眼，“你……后悔吗？”
安若欢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却没有睁开。
安湄的声音更低，却像淬了冰的针，直刺核心：“后悔当年……拼尽一切，甚至不惜触怒圣颜，去保下林嫊吗？”
这个问题，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病房！
门外的阴影里，陆其琛端着刚煎好的药碗，脚步无声地停住了。他琥珀色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闪动，屏息凝神。他也想知道这个答案。这个答案，或许能解开安若欢为何对林嫊如此纵容的谜团，也关乎着他对人性最后的判断。
安若欢的身体猛地一颤！仿佛被这个问题狠狠抽了一鞭子。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睁开了眼睛。那双曾经清亮睿智、如今却浑浊不堪的眼眸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痛苦、悔恨、茫然、自责……最终，却都沉淀为一种近乎死寂的灰败。
他没有立刻回答。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安湄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
终于，安若欢极其微弱地、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这个动作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牵动着伤口，让他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额角青筋暴起。他喘息着，断断续续，声音微弱得如同耳语，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近乎执拗的清晰：
“不……后悔……保她……”
安湄的瞳孔骤然收缩！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为什么？！到了这种地步，家破人亡，自身濒死，还要说不后悔？！
安若欢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屋顶，望向了虚无的远方，带着一种深沉的、无法言说的疲惫和……悲悯。
“那时……林家……满门抄斩……” 他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仿佛在从灵魂深处往外掏，“她……才多大……眼睛……那么亮……看着我……像……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他停顿了许久，积攒着力量，也似乎在回忆那双曾经充满绝望和祈求的眼睛。
“我……保她……不是……因为她……是谁的女儿……” 安若欢的声音更加微弱，眼神却奇异地亮了一下，带着一种近乎殉道者的光芒，“是……因为……不该……那样……死……不该……那样……活……”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引发一阵剧烈的呛咳，鲜血再次从嘴角溢出。安湄慌忙用布巾擦拭，心如刀割。
“……我……赌了……” 安若欢咳得浑身颤抖，眼神涣散，声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破碎的清醒，“赌……人心……向善……赌……给她……一条……活路……就能……不一样……”
他看向安湄，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苦涩和自嘲，还有一丝……更深沉的东西：“……可惜……我……赌输了……输得……好惨……” 最后几个字，轻得如同叹息，带着无尽的苍凉。
“哥！” 安湄再也忍不住，泪水决堤而下。她明白了。兄长保下林嫊，并非仅仅因为青梅竹马的情谊，更非痴情盲目。那是一种近乎迂腐的、对“不该如此”的坚持，对“给人活路”的执念，一种在黑暗朝堂中，他试图守护的、属于读书人的最后一点“仁”与“善”的微光！他赌上了自己的前程、家族的安危，去赌一个绝望少女的人性可以因一条生路而改变。他赌输了，输得一败涂地，代价惨烈到无法承受。
“咳咳咳……” 安若欢猛地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鲜血大口涌出，染红了胸前的绷带。他眼中的光芒急速黯淡，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意识再次被无边的黑暗和剧痛吞噬，彻底昏死过去。
“哥！哥！孙老！孙老！” 安湄惊恐地尖叫起来，扑到床边。
门外的陆其琛再也无法旁观，端着药碗大步冲了进来，沉声喝道：“让开！” 他与闻声赶来的孙济仁迅速接手抢救。
混乱之中，陆其琛的目光扫过安若欢那张因痛苦和失血而扭曲的脸，扫过他最后昏厥前那抹自嘲与苍凉。琥珀色的眸底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
“赌人心向善……赌给她一条活路就能不一样……”
陆其琛在心中默念着安若欢破碎的话。他紧紧抿着唇，下颌线绷成冷硬的弧度。这答案，比他预想的任何理由都更震撼，也更……愚蠢！在权力的修罗场上，这种天真到近乎愚蠢的“善”，本身就是一种致命的毒药！安若欢用自己和全家的命运，验证了这条血的铁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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